之前有谍报紧急传至春雪楼,竟然有江湖人胆敢在交错潮的发源地,在那座江心沙洲之上悍然出刀,试图将交叉相抱的两条潮水斩断。宋笠倒不是介意慕名而来的看客们到最后看不到大潮,而是他对于那名刀客的行径感到意外,如今离阳赵勾和兵部衙门联手暗中打压江湖,同时收拢各地江湖势力,如起网捕鱼,躲在最深处的千年老王八且不去动它,但是那些个肥腴大鱼,尤其是有窝的那种,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老老实实去兵部衙门那边归档,要么就乖乖等着面对各种飞来横祸吧,如今江湖上一些个二三流帮派宗门都已经大致清理完毕,接下来就要收拾那排名前二十的庞然大物了,总说江湖之远,其实又能远到哪里去?如今离阳铁骑的马蹄,可都已经在旧北莽的北方草原肆意践踏了!所以当宋笠听说在这种关头,还有人敢在他的辖境内顶风作案,宋笠很想亲眼见一见,尤其是谍报上说那条过江龙还是一位年轻女子,他就愈发猎艳好奇了,
天底下用刀打潮的女子?
但是真正让宋笠蠢蠢欲动的理由,要更为曲折幽深。
他希望那名胆大包天的江湖女子宗师,能够帮助自己牵扯出一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某个人,若是那个人还活在世上,那么宋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将其杀死!
如今的离阳朝廷,那个人“死了”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已经战败导致疆土沦丧的旧北莽系臣子是这样,诸如东山再起的种神通种檀父子,跟随真龙赴北的南疆文武也一样,甚至连江南和两辽的两座庙堂“士林”都不例外,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哪怕如今北凉出身的官员在京城扎堆,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不在了,以后也都不会出现,似乎就觉得暂时仍是雏形的凉党即便最终成就大势,也并非无法忍受。
对于万变不离其宗的庙堂党争,中原何曾陌生过?争来争去,撑死了就是在朝堂上挨几口唾沫,可绝不会给谁的刀子捅出几斤鲜血。从今往后,北凉刀还是北凉刀,北凉道还是那个北凉道,但是徐家刀,也就止于第六代徐刀了,因为北凉王府都变成了一座世间最气派的经略使官邸。
宋笠知道那个人绝对没有死,哪怕皇帝陛下亲口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扶龙之功,从龙之臣,哪里比得上杀了那个人来得“功无可封”?!关键在于这种功无可封绝不至于功高震主,因为皇帝陛下知道,他知道,有资格接触到那个层次的少数中枢重臣知道,除此之外,无人知晓。
已经注定无法在草原捞取战功的宋笠,能不能在十年内把平字顺利换成征字,在此一举!宋笠无比清楚,四大征字大将军,除了吴重轩已经率先占据先机,保住了前朝授予的征南大将军,接下来三个位置,皇帝赵铸为了制衡庙堂,凉党系肯定会有一人,南疆系也肯定有一把交椅,那么就只剩下字面上的一席之地了,万一赵铸为了安抚前朝太安城旧臣,再送出去一个征字,那他宋笠将来置身于何处?难道一辈子窝在广陵道当个副节度使?何况以后的节度使根本就是个虚设的官位,分量远远不如经略使,赵铸的新朝绝对不会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天下二十余道版图内重现藩镇割据!
宋笠没有打草惊蛇,下令让各地精骑按兵不动,只是动用了一大批自己按照北凉拂水养鹰两房的方式、精心培养出来的秘密谍子,再加上十数条武道修为不俗的江湖鹰犬,要对那名暂时还不知身份的女子放长线钓大鱼。
熟稔北凉各种内幕的赵勾,早在祥符年间就折损得七七八八,加上半寸舌帝师元本溪死后,更是彻底失去对北凉谍报的掌控力度,而从元本溪手上接手赵勾的继任者,一直云遮雾绕,就连宋笠都没办法知道身份,只听说是一位前朝旧臣,且被新帝赵铸近乎盲目地器重信赖,宋笠根本不敢擅自窥探,因为那是一位君王的逆鳞,宋笠如何能够不清楚赵铸的秉性?真正的帝王心性!赵铸与那人的关系如何?名副其实的生死之交!否则当年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单身赶赴太安城?又怎么可能深陷数百位江湖高手和三万多铁甲的重重包围?又怎么可能身受重伤“死于武英殿”?在底线之上,赵铸的容忍,极为符合明君身份,一旦过界之后,赵铸的铁腕冷血,就算是宋笠也胆战心惊,当初攻破太安城,一位出身南疆的旧部嫡系大将,不过是麾下士卒擅自违例扰民,赵铸就直接让江斧丁和林鸦两位武道宗师,只带着十数扈骑直冲而去,连主将在内三位功勋校尉,皆被取头颅而回!
枭雄如宋笠,也不得不承认赵铸才是天底下最适合当皇帝的人物,连那个人都不如赵铸。
宋笠心思复杂地举目远眺,只见那一线潮汹涌而至,大潮峰涌如一堵雪白高墙,水花溅射如珠玉崩碎,鸣声如雷。
如沙场上那支已经解散的北凉大雪龙骑军,那支曾经在祥符二年之中风雪下江南的一万铁骑。
波澜壮阔,无以复加。
宋笠嘴角翘起,小声呢喃道:“俱往矣。”
就在此时,在广陵江畔的看潮人流之中,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脖子上骑着个皮肤微黑的丫头,她腰间挂着两柄狭长木刀,一大一小。
###番外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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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边站着个比小丫头皮肤更黑些的少女,背负剑匣,腰悬双剑,后腰还横系着一柄长剑,这么一看,少女全然不像是个志在剑道登顶的剑客,倒像是个恨不得全身挂满剑的卖剑姑娘。
下巴搁在她爹脑袋上的小女孩抹了把他的脸庞,嘿嘿笑道:“爹,比你本人英俊多了。”
男人用颇为无奈的语气轻声道:“没良心的闺女。”
最少扛了七八把剑的少女嫣然一笑。
小丫头双手啪啦一下按在她爹的脑袋上,“呦呵!姓徐的,造反了!看我不跟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七八九娘告状去,我就说你在外头又勾搭仙子女侠了,看她们信小地瓜还是信你!”
男人叹了口气道:“小地瓜,哪来的什么五六七八九,再说了,这种玩笑万万开不得,到时候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跪个三天三夜的搓衣板,你不心疼啊?”
绰号小地瓜的丫头双手叠放,望向那一线潮,长吁短叹道:“爹,我有些想念咱们老家了,矮冬瓜哥哥,还有李彦超叔叔,还有燕爷爷顾爷爷,最喜欢小地瓜了!尤其是爷爷们都不乐意瞧见你,唯独喜欢小地瓜!”
男人笑着点头,不敢反驳。
小地瓜也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爹,咱们是不是再也不回老家了,小地瓜是不是再也看不到那座大湖了?”
不等男人回答,小丫头又重重叹了口气,“咱们家的湖吧,叫听潮湖,看过了这广陵江大潮水,我就当回过老家啦!”
男人笑眯眯柔声道:“真懂事。”
小地瓜放低嗓音道:“那我能不能跟爹一起去武帝城,不要匆匆忙忙跟着童哥哥他们回家啊?”
男人没好气道:“行啊,大不了到时候爹陪着你一起遭罪,你被你娘亲打板子,爹就跪在一旁,咱俩有难同当,咋样?”
小丫头权衡利弊了一番,最终还是作罢。反正以后每年都能跟着爹出来玩,她其实已经有些想念娘亲了,至于那些二娘三娘四娘等等,想是也想的,就是不如想她亲娘那么多而已。
一线潮已经过去,遮天蔽日的水雾扑面而来,男人没有刻意阻挡,小丫头伸出双手张牙舞爪,好不欢快。
男人轻笑道:“小地瓜,爹经常跟你提起的那个羊皮裘老头儿,当年你爹跟他老人家一起在这里并肩作战,他一剑破甲两千六,别忘了,那可是一气一剑!说实话,在爹看来,除了吕祖再世,恐怕就再没有谁能够做到了。”
小地瓜好奇问道:“连爹都做不到吗?”
男人想了想,“气机是够,可是用在剑上,就很勉强了,远不如羊皮裘老头儿那般写意风流,你是没瞧见那一剑……”
小地瓜静待下文。
男人稍作犹豫,感叹道:“那一剑啊,人间只此一剑而已。可惜以后注定再也见不到了。”
男人伸出一只手,指向江面,“更早之前,那老头大概跟你爹一般年轻英俊的时候,曾经御剑过大江,比神仙还神仙。”
小地瓜突然伸出大拇指,“李老爷爷,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