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苒入宫不过几日, 便承蒙陆子响宠爱, 升作了今上身边头一等的女官。
陛下向来不近女色, 与皇后季飞霞伉俪情深。乾福宫中, 突然多了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官, 难免引人猜测。
陆子响对旁人道, 这位沈姓女官虽从前家中蒙罪, 但却颇有才学,擅诗歌词赋;因此,他才将沈苒留在身旁。凡有旁人问起, 他便当场抽问沈苒书诗学史,沈苒果真对答如流,丝毫不输男子。因此, 外人也缓了三分惑意。
至多, 只是奇怪几分,沈苒一介庶女, 又是从何处习得这般多的东西?
就连陆子响也不知道, 沈苒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要说起沈家的家风, 便不像是会压着女儿学书的。沈苒的两个嫡出姐姐, 都不大喜欢读书, 没什么才名。每每陆子响问起沈苒这事,沈苒便说, 是自己在闺中时便爱看书,因而了解颇多。
沈苒入了宫, 陆知宁鞭长莫及, 再也碰不到她。
只不过,陆知宁仍不死心,想要封上沈苒的嘴巴。在回江夏前,陆知宁入宫觐见了一次季皇后,悄悄将陆子响宠爱身旁女官之事告知了季飞霞。
陆知宁的算盘打得极好:季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哪能受得了这般委屈?定然脾气大发,将勾引陛下的沈苒逐出宫去。
可谁知,季飞霞听完后,却只是很温柔地笑了笑,道:“郡主怕是想多了,陛下惜才,这才将沈女官留在身旁。这等闲话,以后莫要再提。”
陆知宁有些恨铁不成钢。
陛下将一个女子留在身旁,还能打什么主意?可偏偏季飞霞却这么天真,非要相信陛下的言辞!
陆知宁还欲再说道几句,季飞霞却有些冷淡了神色,疲惫道:“江夏郡主不日便要启程离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宫中的烦心事,便不用郡主操心了。”
瞧见季飞霞的神色,陆知宁微微一愣。
出嫁前的季飞霞何等天真活泼,几时露出过这等神情?
兴许,她不是不信自己的说辞,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处,陆知宁心底涌出一分“也是个可怜人”的怜悯之情来,不再多言,退出了紫鸾宫。
待陆知宁走后,季飞霞走至床边,双手托腮,趴在窗棂上。她眸光有些怔怔,口中喃喃道:“宋大人,我又何尝不知道陛下与沈女官的事呢?那沈苒本就是兰池姐姐的堂妹,一颦一笑无一不像,陛下会心动,那也是自然的。”
许久后,窗外都无有人回应,只有春日的风吹着一片卷叶而过。季皇后这才幽幽一叹,道:“呀,我都忘了,今日宋大人要在陛下面前当值,不会偷偷过来呢。”
***
陆知宁本想再寻时机,想办法封住沈苒的口;可时光匆匆,没几日她便要启程回江夏去了,她只能不甘地离开了京城。
这一次出京,她的梦便彻底断了。她走了,而陆长思却留在京城娶妻为质。她与兄长的缘分,兴许也到此为止了。
江夏王一家离京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日。未多久,伴着几场细细密密的午后阴雨,京城便入了夏。今年的吏部入等皆是才华横溢之人,其中有个叫吴修定的,在陛下面前大出风采,被点作了殿试第一甲。一夜间,吴修定就从籍籍无名的庶出子,成了名满京城的登科状元郎。
吴修定满腹才华,将来定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朝廷上下、数家权贵,皆有意拉拢于他,家家都在打点礼单,登门拜访。
陆麒阳虽没有这份心思,可还是要做一下明面上的礼数。沈兰池帮他挑拣了几份礼物,差人送去吴修定新修葺好的府上。
她打点礼单时,陆麒阳就在她边上一直转悠着,嘴里念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北关呢,最好玩的便是骑大马。”他掰着手指头,努力给沈兰池说北关有多好,“京城入了夜就有宵禁,不能骑马;平时街上人头攒动,也不方便策马而行。但是北关就不一样了,大片的地,随便你赛马。”
沈兰池“哦”了一声,翻过一页礼单,敷衍道:“我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也没事,我可以教你。”陆麒阳说罢,又竖起一根指头,“我父王曾在北关待了十三年,那里的百姓都是极其爱戴我父王的。如果我们去了,必然也是受欢迎的。”
沈兰池又“哦”了一声。
北关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太遥远了。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离开过京城。
“还有啊……”陆麒阳努力地从唇齿间憋出下一句话来,“北关有种小马驹,温顺漂亮,京城里见不到,一匹值千金。你若去了北关,我就可以寻来送你。”
他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早上了,沈兰池终于醒悟了些什么。
她将手中礼单交给管家夫人,道:“夫君,从今早上起,你就不停地和我说那北关有多好。你这是……想要带我去北关玩儿一阵子?”
“是是是。”陆麒阳挤出一个笑来,忙不迭点头,“我想带夫人去北关散散心。”
说是“散散心”,可事实上,却全非如此。
陆麒阳知道,陆子响不大待见自己。他已得了密报,陆子响近来试图联络那北关外的蛮人,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也许过不了多久,两人便会兵戈相见。
沈兰池是她的妻子,留在陆子响眼皮底下,终究有些不安全。
可若说沈兰池是“逃难去北关”,又有些太惨了,倒不如说是去北关玩儿的,那还潇洒一些。因此,陆麒阳耗费了整整一个早上,绞尽脑汁、苦口婆心,想要唤起沈兰池对北关的好奇之心。
此时此刻,被沈兰池点破了自己的心思,陆麒阳有些忐忑。
沈兰池掸了掸衣袖,自在道:“好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路跟着你。”
见她答应的这么畅快,陆麒阳顿时舒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喔喔喔”叫声,那叫一个高亢洪亮。
沈兰池惊了一下,出门一瞧,却看到一只羽毛鲜亮、红冠丰翅的大公鸡,正趾高气扬地落在对面屋顶上,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像陆子响巡视灵山似的,傲然在屋檐上游走。
屋檐下,管家夫人、媳妇小厮聚了一地,有拿网兜的,有拿竹竿的,变着法子去捅那只陆子响似的大公鸡。只是这大公鸡机灵,脚步若飞,仿佛偷习了江湖绝技,总能飘然避过攻击。
“快、快捉下来!”管家的急的满头大汗,道,“这可是要捆了送给状元郎的鸡!若是飞走了,便是个坏兆头!不吉利!”
楚国习俗,但凡登科及第者,便要送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以道贺。管家的对此深信不疑,生怕鸡飞了,就让吴修定被贬官了。
沈兰池瞧见这副热闹场面,惊了一下。随即,她拍拍陆麒阳的肩,道:“养虎千日,用虎一时,还不快去?捉了那只鸡,也算是一桩大功。”
陆麒阳迟疑一下,小声道:“兰兰,我可是堂堂镇南王。你叫我上房捉鸡……?”
“我这不是看到旁人都无能为力,这才厚颜向镇南王求援么?”沈兰池淡定极了,语气波澜不惊,“更何况,你觉得是你堂堂镇南王上房捉鸡比较丢人,还是看到一只大公鸡从镇南王府飞出去,在街上飞上一圈,比较丢人?”
陆麒阳想了想,立刻道:“我,我这就去捉鸡。”
说罢,便叫人端来梯子,三两下便利索地爬上了屋檐。他撩起袖子,便缓缓向那只傲然漫步的大公鸡靠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
“王爷!上啊王爷!”
“给它点厉害瞧瞧!”
“让这只鸡知道什么叫关北战神!”
陡然间,那只鸡察觉了偷偷靠近的危险,倏忽回过了头。电光火石间,公鸡那透着无双智慧的小黑豆眼,便与陆麒阳的双眼对上了;一人一鸡,面面相觑。
这一眼,让陆麒阳愣了一下。
——要命了,这只鸡怎么这么像陆子响!
就是这一瞬,那公鸡扇动翅膀,一边“喔喔喔”地高叫着,一边飞起一爪,就向着镇南王那俊秀的面庞上踹来。说时迟、那时快,陆麒阳伸手一抓,便要扣住大公鸡的脖颈!
只可惜,他抓了空,这公鸡扑棱着翅膀,飞速逃窜而走,扑入了邻家。
陆麒阳望着公鸡远去的背影,站起身来,喃喃道:“陛下……”
未能完成使命的陆麒阳有些讪讪地下了楼梯,想要去沈兰池面前领罪。可他刚走到沈兰池面前,王妃娘娘却身子一晃,晕倒在了阿萝的怀里。
陆麒阳大惊失色,连忙道:“快请大夫来!”
约莫一盏茶后,白发白须的老大夫坐在了沈兰池房里。隔着一道帷幕,老大夫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替沈兰池把脉,面色飘然不定。
“是这样的……”陆麒阳面孔惶惶,良心难安,自我剖白,“是我不好,我没有捉到王妃要的鸡,把王妃气倒了。都是我不好,连只鸡都捉不到……”
“鸡?”老大夫眼睛一眯,露出惑色,道,“王爷,这是王妃娘娘有喜了,与鸡又有何干?”
“啊?”陆麒阳懵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口中下意识继续道,“我本来快抓着那鸡了,一个走神,让鸡给飞了,结果王妃就气到了……”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有喜”与“鸡”在他的脑海里撕扯着,令他思绪混乱,面上又惊又喜。在一片道贺声中,陆麒阳露出畅快笑脸,中气十足地对沈兰池大喊道:“兰兰!你听见大夫说什么了吗!我们……我们……我们有鸡了!!”
我们有鸡了——
有鸡了——
鸡——
帷幕里刚睁眼的沈兰池,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老天保佑,她还是假装没醒好了。
真鸡儿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