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柳愈而言, 唯有家国才是最上, 其余皆次之。
如今, 陆子响苦于陆麒阳不愿听命, 因而宁可将其除去, 也不愿留着陆麒阳对抗外族;而柳愈的想法却与陆子响相去甚远——为了对抗外族, 陆麒阳必须活着统率北关数十万大军。
为此, 柳愈不惜沦为小人,将镇南王妻儿交予陆子响。如此一来,陆麒阳便不得不听命于今上, 亦留下了一条命。
当夜,柳愈修书一封,快传京师。自北关至京都, 便是快马加鞭赶路, 也要三天三夜。好在,柳愈的这封信终究是赶在陆子响讨伐陆麒阳前赶上了。
乾福宫的书房中, 陆子响看罢柳愈书信, 将信纸一叠而起。
“芜州……”陆子响凤眸微转, 口中念念有词, “朕倒是不知道镇南王妃藏在此处。”说罢, 他转向身旁沈苒,问, “柳卿说,你姐姐如今藏身芜州, 你说朕……是否该去将她请回京城?”
沈苒手扶茶盏, 将幽香茶水斟入盏中。
“镇南王拥兵以号北关,而王妃则是他的软肋。”沈苒托起茶盏,捧于陆子响面前,眸光流转,笑靥轻浅,“依照苒儿的想法,陛下自然是应当去的。”
陆子响闻言,露出探寻神色来:“兰池是你的亲姐姐,照理说,你当亲近她,而厌恶朕才是。怎么如今,你反倒替朕出谋划策起来?”
沈苒闻言,不动声色,面上笑颜依旧,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陛下说笑了。若非废太子谋逆,苒儿也不会沦落教坊。冤有头,债有主。苒儿要恨,也该恨那令桐映姐姐葬身火海的废太子,而非是陛下。”顿一顿,她一撩袖口,慢悠悠替帝王磨起墨来,“至于兰池姐姐,本与我便不大熟。从前沈家二房不和的传闻,陛下莫非不曾听闻过么?”
墨和千金青墨,渗着一股淡淡香气。
陆子响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并非忘记了沈苒的罪臣出身,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沈苒不过是一介女子,手中无权无势,除了席上承欢,又能做什么?
沈苒见陆子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便体贴地退至一旁,不再出声叨扰。
她低垂着眸光,思绪却回响起陆麒阳在出京前对她的交代——若是柳愈要以王妃为质,那便推之顺之,让陆子响去芜州捉拿王妃。陆子响若犹疑不决,那便定其心志。
书房中安静了一阵子,门外头忽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陆子响连忙搁下笔,起身道:“让皇后进来吧。”他亲自开了门扇,对门外人笑道:“飞霞,你不是惯常爱在这个点小睡?今日怎么不休息?”
季飞霞手提一道金箔食盒,面庞上淡施脂粉,一身富丽。听闻陆子响如此言语,她唇角一扬,露出一道甜笑来,轻快道:“今日天闷,睡不着。想着陛下还在为国事辛劳,臣妾便命小厨房做了一道解暑的莲花冰羹来。”
季飞霞将食盒交到了内监手里,抬眼间,却扫到了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沈苒,笑容顿时一僵。
季飞霞早就听闻这沈苒心思聪敏,不仅擅诗词歌赋,甚至还能对那治国之事说道上一番;用陛下的话来说,便是“才见不输男儿”。因而,陛下特许沈苒以女官之身在书房侍奉。
这等殊荣,便是皇后都不曾有的。
见到沈苒,季飞霞便有些不高兴。
——自己答应了照拂沈家父母,这才换来了沈兰池出京。本以为陛下从此会断了那个不该有的念头,与她相携白首;谁知道,如今又来了个肖似沈兰池的沈苒。
这又怎会让人高兴?
陆子响牵着季飞霞,让她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下,笑道:“皇后来的正好,前两日,岳父与朕商议着该给你兄长赏赐个怎样的官职。如今正是战时,你兄长早些年也是跟着镇南王学过兵书的,朕便寻思着封他做个辅国将军。”
闻言,季飞霞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季飞霞的长兄唤作季龄康,乃是个号称“赛潘安”的美男子,文采出众;但在兵策方面,却是只囫囵吞枣地学过一点皮毛,算不得精通。
陛下竟要她兄长这般的半吊子也去做将军?
莫非是因为如今镇南王不听王命,陛下苦于无人可用,这才令季龄康领兵?
楚国上下,最缺将才。这一点,季飞霞是知道的。除却镇南王与宋家,偌大楚国,竟再无人能领兵作战、对抗外族。
两代前,宋家还算是一门骁勇,名震关外;可自从先帝将宋将军召回京城后,宋家手中便再无兵可用。宋家子辈如宋延德、宋延礼两兄弟,也未曾建立什么军功。长兄宋延德在京城守着几千人做小将军;而弟弟宋延礼,则只是个身无半职的皇子亲信。
“我兄长虽学过兵策,却并不得其法,只能算是个半吊子。”季飞霞道,“臣妾觉得,论行军打仗,宋家的将军才是头一名。”
“这一点,朕也考虑过了。”陆子响笑道,“皇后不必忧心,朕不会当真叫你兄长去上阵带兵。等他做两年辅国将军,朕再封他为侯爵便是了。”
言下之意,这辅国将军不过是个往上升官的跳板。过两年,陆子响还会改封季康领侯爵。
季飞霞闻言,露出甜笑来,道:“陛下如此厚爱,臣妾怎么当受的起?先是封赏了臣妾的弟弟与叔伯,如今又是兄长。让外人看了,还道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平白惹人非议。”
“朕宠爱皇后,便如玄宗宠爱杨妃。如此,不好么?”陆子响道。
一旁的沈苒是个知数的,见面前帝后愈发亲昵,她立刻退到了外头,不吵也不闹,乖巧得很。
沈苒踏出殿门,抬头一看,京城的天又阴了,灰沉沉的一片,压得极低。天际偶尔飞过一道刺白闪电,接着便滚来了隆隆的雷声。
***
当夜,陆子响便派出一支队伍,依照柳愈所说地址,连夜赶赴芜州,密请镇南王妃回京。可谁料人到了芜州,却是扑了个空。据那府邸的主人说,此处从未住过什么“镇南王妃”。士兵百般搜寻无果,不得任何线索,只能悻悻将此事回禀陛下。
陆子响得信,自是怒极。
——柳愈从前只是与他意见不和,如今竟胆敢欺骗起他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将他派去边关,他心有不满,又仗着自己本就活不了多久,便肆意挑衅天子之威?
一夜之间,陆子响对柳愈的怒意兜兜转转,越变越烈。从前视为左膀右臂的盟臣,如今已成为了宵小贼子。
他对柳愈怒极,干脆批文一道,连监军都不让柳愈做了。
柳愈身在边关,收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四日之后。
得知芜州并无镇南王妃,柳愈愣了半晌。继而,他竟觉得喉头一甜,有血气倒涌上来。
他本在军帐中,此刻眼前昏黑、身子绵软,只能扶住身旁魏贞的肩膀,喃喃孱弱道:“是业报……是业报……”说话间,唇齿中不停涌上黑红血珠,染得唇角一片猩红。
“柳大人!”魏贞连忙搀住柳愈,焦急道,“快去请大夫!”
柳愈却是双目无神,依旧兀自喃喃着一句“是业报”。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陆麒阳为何会故意带他去芜州。
恐怕,陆麒阳早就算计好了,会将王妃从芜州带走。“将王妃安置在芜州”这件事,原本便是做给他柳愈看的戏。
若他柳愈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妇人为质,对此事守口如瓶,那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若柳愈是个卑鄙小人,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赶赴芜州却扑得一场空,那他柳愈与陛下,便会愈发离心。
原来陆麒阳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可饶是如此,柳愈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小人之心作祟,坏了君子之道。若他不曾起此恶念,又怎会招致如今恶果?一切皆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心绪变换不定,悲极悔极,一时呕血不停。魏贞找了大夫来,大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抚着胡须道:“柳大人这是打小便有的体寒之症,只能好好养着。”开了几方没什么大用的温补方子,又叮嘱了些“平日在床上休养”、“切不可郁结于心”之类的话,告辞离去。
魏贞见柳愈躺在床上,双目放空,瘦削面庞一副黯淡模样,面上泛起一阵怜悯之色来。
“柳大人,你的身体可容不得你想太多烦心事。”魏贞劝道,“往好处想,这是镇南王知道陛下不信任他,兴许镇南王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轻易送命。如此一来,那木金族也不敢随意入关了。”
床上的柳愈闻言,勉强点了点头,也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这般聪明,又怎会没想到呢?”
说罢,便歪过头去,闭上了眼假寐。
军帐外有呼呼的飞沙走石之声。柳愈听着这风声,忽而想到京城夏日的绿树碧影来。从前每逢夏日,家中几位妹妹笑闹闺中,弟弟柳文摇着扇子故作风雅,这又何尝不是人间难得乐事?
只如今三妹柳如嫣远走高飞,四妹柳如画于天庙落发为尼、常伴青灯,自己则身在边关,柳家已无从前欢趣。
往事悠悠,再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