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语蓉发呆之际,章珣已经牵着她的手,朝着离他们不过十来步远的那间独立屋子走去。
这是一间独立的屋子在庭院正中的屋子,应只用琉璃为料构筑。即使此刻没有阳光的照耀,琉璃砖墙与琉璃瓦依旧熠熠生光。从晶莹剔透的门墙朝屋子里看,却是一派姹紫嫣红、春光融融,间或有鸟叫声传出来。
一间琉璃花房。穆语蓉在心里给它下了一个定义。踏入花房,便仿佛从冬日直接跨到了春天。她被章珣牵着,在错落有致搁着不同花卉盆栽的琉璃架子间穿过,满目翠绿与艳丽,又有馨香扑鼻。矮处种着的又是藤蔓,便直接攀着琉璃架子一路而上,织就出一壁又一壁绿底花墙。
章珣将穆语蓉带到了屋子的正中心,却是处开阔之地。琉璃架子似乎是比着章珣身高做的,而穆语蓉走在其中,只觉得被淹没了。这会那一堵堵花墙却远了,眼前依旧是琉璃做的桌椅,又并着一处美人榻。
惊讶之余更目不暇接,穆语蓉想要仔细的看一看这个精心筹划,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与财力,以及必然令章珣付出许多心血的地方。如果说看重的是心意而不是东西,倒好似将东西辱没了。
她内心确实有一点震撼,因为这样的一个非比寻常的惊喜。或者更应该说这样的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想要给你我可以给的最好的无言心思。是在她毫不知情也毫无所觉的时候默默准备的……
穆语蓉转过身,稍稍侧了脑袋,有一点点含羞带怯的意味,仰头望向了章珣。尚且记得最初几次碰到章珣时,她曾想,这是个仅凭通身气度便可叫人痴迷的少年郎,却觉得与她无关。可到头来,她的心终究仍一次又一次被这个人所撩拨。
章珣也低头看她,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探究,似乎想要听一听她的感受。穆语蓉垂了眼,抿唇,兀自思考片刻,还未说话,章珣已先开口。
“我能够给的都愿意给你,身也给你,心也给你。你若要这命,便也给你。我今天只想问你一句,嫁我可好?”
穆语蓉抬眸,对上的是章珣温柔的注视。她一瞬悟了,心中震撼更甚。穆语蓉想,他是一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也是一个尊重她的人。他费心费力,造出来这样的一个用来消遣的琉璃花房。并在这里,庄重的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又仿佛是为了留下一段彼此都必将铭记的回忆。
嫁给这个人,会得到一些东西,也必定会失去一些东西,更不得不面对一些原本与她无关的人与情。可能会有一些身不由己,还会有一些无可奈何,会要做出一些牺牲,也可能不会那么的安定。
但她没有一味索取却什么都不肯付出的道理,她明白自己的心,也从来觉得自己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穆语蓉隐隐感觉到了,章珣或有夺位之心。若是如此,她所知的许多事情多半会出现变化。章珣真有这样的心思,也绝对不是她应该阻拦的。
穆语蓉没有即刻回应章珣的话,他看起来并不着急,仅仅是等待她的回答。有些话无须明说,也彼此都清楚。因为足够在意,所以会更慎重。他本可以不问,却知道她足够聪明,考虑的东西并不会比他更少。娶她,并不需要他付出多少,可要嫁给他的人并不是。
“好。”
轻柔的话语入耳,章珣悬着的心彻底的放下,即便这就是他预想之中的答案。穆语蓉看他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却只是莞尔一笑,拉过他的手掌,慢慢地写下了一个字,又轻声说,“明年花更好,愿与君同。”
年节过后,三年前出征安定边关的大军将于开春班师回朝的消息便散了开来。后来消息变得更加确定,本便是桩极好的事情,到了大军入城的当天,百姓们更是纷纷涌上街头,一睹大将军们的风采。这其中,年纪轻轻的章珣与霍承毅自然是最为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已是入了春,倒有些春雨绵绵的意味。夜里下了雨,早上将将停住了,这会儿青石板的路面上仍是湿漉漉的。被风雨打落的花朵被践踏得与泥土混作一团,再不复先前的娇嫩。日头出来了,原本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一片也早已变得清明起来。
纵然街道两旁是百姓们的欢呼与吵闹声,从长街走过的将士们却无一不是面容肃杀,昂首阔步安静向前。马背上的大小将军们亦是气贯长虹,虎虎生威。
穆语蓉站在望满阁的三楼临街雅间的窗户旁,看着长长的队伍从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目光却只追随着章珣而去。他虽年节前便已回了临安城,但明面上来说并不是这么回事,因而等到大军到了临安城外的当夜,便又回归队伍,只等今日随其他人一起入宫面圣。
当章珣的身影再看不到时,穆语蓉转头看一旁的顾明珠,瞧她还愣愣看着下面,便轻轻推了推她。顾明珠回神后意识到自己方才多少失态,便笑了笑,道,“总算回来了。”等了这么三年,哪能说半点都不辛苦?
穆语蓉见顾明珠情绪不稳定,正想要打趣她两句好叫她散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便有人没有一声招呼推门进来。两人一时皆转身去看,只见一名青年男子迈步至她们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麒麟纹云锦长袍,腰间束着同色金线滚边嵌羊脂白玉腰带,又系一枚缀着明黄穗子且足有半个巴掌大的红白圆形血玉,金冠束发。其身量亦是修长,容长脸儿,一脸兴味只眯眼盯住穆语蓉,手上还在把玩着一枚碧玺扳指,目光中透出对穆语蓉浓浓的兴趣,却又含着几分阴森之感。
善者不来,当下无论穆语蓉还是顾明珠,都感觉出了这个人身上透出的危险。顾明珠偶然曾见过他几面,便知道他的身份。穆语蓉虽印象不大深刻,但凭着记忆与判断,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章琏捕捉着穆语蓉神态,见她在瞬间便对自个警惕起来了,不觉有趣。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才扫过站在穆语蓉身旁的顾明珠。顾明珠感到头皮一麻,便与他
行了一个礼,说,“给三皇子请安。”
穆语蓉听言便跟着顾明珠也行了一个礼,对章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不得不说意外到近乎是匪夷所思。尤其是,对方还似乎是冲着她来的。她固然知道染上章珣会要面对更多的人与事,却也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章琏但摆了摆手,免去她们的礼后,依旧只看着穆语蓉一个人。但这一次却开了口,道,“见一见将来的九王妃。”一笑之间,倒是冲淡了之前给人的那股危险感觉,可依旧让人不大舒服。他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徒留顾明珠与穆语蓉在雅间里面。
后怕之余,顾明珠回味着章琏的这句话,扭头好奇的问穆语蓉,“真的假的?定下来了?”霍承毅去边关之前,已经和顾明珠定了亲,只等回来便成亲。
穆语蓉觉得这会儿顾明珠的重点可能不对,犹自在意着章琏的话,也无法仅理解表面的这层意思。
她不过是觉着,章琏的出现以及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她与章珣之间的事情他们也都清楚。并且对于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的大皇子章熙而言,章珣已非可以随便放过的人物了。
但,穆语蓉没有感到心慌。对于顾明珠的话,也未给一个明确回应,只是略摆了摆手,催促让她快点儿回府。
皇帝陛下的旨意传到穆国公府时,穆老夫人带着穆语蓉等人亲到府门口迎接。这样的一道赐婚旨意,将章珣和穆语蓉两人的婚事彻底确定下来。
穆老夫人接过了圣旨,从未如此刻快意到近乎心颤。孙女儿嫁入皇家,将来能为穆国公府带来的好处是可以预见的,她没有理由不高兴。甚至也可以说,这是穆国公府很久不曾遇过的大好事了。
送走了公公后,将其他事宜也都安置妥当,穆老夫人便只拉着穆语蓉,笑得合不拢嘴。对于早有心理准备的穆语蓉来说,尽管她才是那个当事人,高兴的情绪却是寥寥。被众人围簇说了许久的话,好不容易穆语蓉才被放过,抽身离开紫荆园回到南秋院,章珣便已经到了。
章珣虽已褪下一身铠甲,但下朝便往穆语蓉这里来,倒是还穿着一身朝服。章琏出现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虽然心里这么想,穆语蓉仍是将望满阁发生的事情和章珣说了说。
“二哥行事确实素来有些风风火火,可是吓着了?”章珣伸手摸了摸穆语蓉的头,见她说无事,便又说,“你没事就好,大军刚刚回朝,这几日或有些忙,得了空还来看你。”见穆语蓉甚是乖巧的点头,章珣便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复匆匆回宫去。
第二天,九皇子得胜回朝,不要任何的赏赐,只与皇帝陛下求了一道赐婚旨意的事情便传开了。之后,穆国公府接连着半个月都有远远近近,都有临安城中各国公府、侯府之流的人前来道贺,而旨意也一道一道传到穆国公府,将诸多事宜陆续确定下来,亦不乏流水一样的各式各样的赏赐。
穆老夫人忙得抽不开身,就连平日少有人去的穆三夫人那儿,都是人来客往,一派热闹。又仿似,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也是为着赐婚的这一件事情,穆语蓉更亲自到朱府去找朱老夫人谈了番话,总算安定。
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只余下一季的时间,穆国公府要操持的事也有不少。有关出嫁的事宜,穆老夫人不放心交给其他的人,强打精神为穆语蓉做起准备来。
穆语蓉开始慢慢将府中掌事的权利交到穆语妍手中,这三年来,她没有少让穆语妍跟在她身边学习这些。为的不过是等到时候她出嫁了,府里也不至于没有能管事的人。
这天,一大清早,穆语蓉刚用过了早膳,一直为许月做管事的吴放慌慌张张到了南秋院求见穆语蓉,带来的消息便是许月不见了。活生生的人没了消息,不见踪影,且还是在有章炜的人护着的情况之下,不能说不是一件大事。
许月如今也不小,且这么多年并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现下人不见了又未留下半点消息,不免奇怪。穆语蓉听罢,只命人将消息转给章珣,再转给章炜,让他去想想办法。
却不是穆语蓉推脱,到底这么久以来,也是章炜的人在保护许月的安全,何况他路子总不会比她的更少。虽是如此,但穆语蓉这边,也一样让人去了查探。许月近来并无反常举动,因而穆语蓉没有觉得会太过严重,可至少要知道许月没有事。
却也同样是这一天,迟上一些时,顾明珠也到南秋院来寻穆语蓉,瞧着是急得团团转的模样。见到穆语蓉,便拉着她进了里间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我四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迷上了个不明来路的姑娘,原先定下的亲事竟也闹着说要作罢。他还没同我爹娘说,倒是先来求我帮他说话,我听了这样的事儿哪里能够同意?偏他竟说,自己已经将人养在外面了,要是家里不同意,难保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事儿我也不敢同别的人说,也不敢和爹娘说,实在没有主意,只能来求你了。语蓉,你一定得帮帮我。我四哥这个样子怎么能行?人家好好的姑娘,他说退亲就退亲,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且不说,还得得罪了人家。就是他真的退亲了,家里哪里能够同意他娶了那人?”
穆语蓉听着顾明珠这些话,见她急得掉泪便拿了帕子替她擦,问她,“你四哥这个事情多久了?他养那姑娘又多久了?”
顾明珠没问得这样细,一时被穆语蓉问一句,也只摇头说不知,过了会儿,想起来多一点,便不确定地与她道,“我不能够肯定,但估摸着养那姑娘也没有太久的时间。”
“若不然你先让你四哥带你去见见那姑娘,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问问她有什么样的想法?”顾明珠带给穆语蓉的消息也不多,具体的情况分析不明,且这样的事情不说顾明珠没辙,要她碰上了,一样没有多好的办法。
依着她的想法,自然是若定亲那边的姑娘要嫁,那顾明珠的四哥就得娶,大不了将另外那位姑娘抬进府里做个小妾。若定亲那位姑娘不愿意嫁,由着姑娘那边提出退亲,再说其他的事。总之,那定亲的姑娘无疑是无辜的。
“我倒是这么说了,可四哥压根不肯松口,只要我先答应帮他才行。”顾明珠想到这就头大,“平日里他无赖惯了也就罢了,怎么都没想到有天会做出这种混账事情。我爹娘怎么可能会让他养着的那姑娘进门?!”
顾明珠越是说反而越是来气,她来找穆语蓉却不完全是想要讨个主意,也是因着没有地方可以发泄而想找个人倾诉。事情棘手,她自己也知道,没有要穆语蓉非接过去这烫手山芋的说法。
早先说许月不见,到这会正好有消息递进来。估摸是着急,知道顾明珠在,养娘依旧在外面告了穆语蓉一声。穆语蓉便让顾明珠等一等,暂时走到外间。人虽然还没有找到,但已有眉目,但她听过就拧了眉,又交待几句,再折回里间却没有和顾明珠提起。
许月什么时候和顾明珠的四哥有了交集,穆语蓉也没有十分清楚,更未曾将顾明珠说的这桩和许月不见联系在一起。可偏偏,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件事情。只她知道了,倒是还好,要是章炜知道了……到时候倒霉的不是别的人,却怕是顾明珠的四哥了。穆语蓉先前以为不大的事情,瞬间就变成了不能不重视。
之后顾明珠又在穆语蓉这坐了阵,等到送走她以后,穆语蓉便收拾一番,等着消息再递回来就去找许月。再待穆语蓉寻到许月在的那处别院的时候,章炜已经先到了,不但许月在,顾明珠的四哥顾长纪果然也在。
穆语蓉变得和顾明珠一样头疼,她就算可以不管许月,也不能不管顾明珠的四哥。虽然长大以后与顾长纪关系疏远不少,但小时候,他也常带着穆语蓉一起玩。更何况,还有顾明珠这层的关系在。
庭院里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章炜是带着几名侍卫来的,这会儿倒是背对着穆语蓉。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郁。
穆语蓉看向顾长纪,他对上章炜却也半点儿不怯,颇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许月当下被顾长纪护在了身后,看起来似乎被章炜吓着了。穆语蓉的出现,让许月感觉见到救星,连忙就喊了一声,“穆大小姐!”便要往她这儿跑。
顾长纪见许月要跑伸手便将她拉了回去,而这么样的一个举动,越是将章炜给惹急了。他劈手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指着顾长纪和许月,沉声说道,“今天就杀了你们这对野鸳鸯,好成全了你们两个人!”
“我们情投意合,怎么就是野鸳鸯了?”顾长纪浑不在意,依旧拿话刺激章炜。许月听了,也是惊诧,看一眼章炜,身子抖了抖,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一个烂摊子!
一时间,穆语蓉头大着快步走了过去。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她说再多劝或者顾长纪的话也不会有任何的用处。可有什么办法,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穆语蓉站到了一个不会随便被章炜误伤的位置,这会儿看到章炜憋火到额角青筋直跳的样子,又更清楚他的怒意怕是轻易消不下去。
穆语蓉一走过去,许月倒是顺利溜到了她的身后。顾长纪看到,便只说,“麻烦语蓉妹妹暂且帮我照顾着人,一会儿我自到穆国公府与你讨。”显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如果不是顾明珠去找她,她绝对不会想管这样的事情!
“您喊我,我就觉得头疼。这儿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来找许月的,再将她好好的带回去。不过您就是到穆国公府和我要人,我也给不了。”
章炜看着躲到穆语蓉身后的许月,依旧沉声,却只有两个字,又是命令的语气,说,“过来。”许月缩在穆语蓉身后没有动作,章炜便逼视着许月,眼也不眨。
等到这个时候,是章珣也已经到了。看见他出现,穆语蓉竟觉得松了口气。顾长纪和章炜凑到一起,她摆平不了,交给章珣多少放心。
章珣走到穆语蓉的身侧,见并她没有事,方说,“你先带她走。”穆语蓉点头,便带着许月离开了这个地方。
上了马车,没有急着要车夫上路,穆语蓉只先问许月,“你想做什么?”面色一样不善。今天闹出这样的事来,并不算得上小,她若还是一副好脸色,没得让许月以为自己是护她。
一时之间,穆语蓉却想起来当初自己从牙婆手里将许月买走的时候,曾经在那里碰到了章珣。那个时候,她以为许月或许就是章珣的手笔。
如今再想起这件事情,穆语蓉反而觉得是否自己的举动,确实拦住了章珣的一些想法,但或许不是什么好的方面。也许那个时候,章珣是想将许月送得远远的,实际上并不希望她之后出现在章炜的面前。
“我没有想做什么……”许月咬唇,低头不看穆语蓉,声音也很小,话语之间带着股倔强,又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知道顾长纪有婚约在身,还是不知道五皇子在乎你,又或者是不知道你自己对顾长纪是否真的有情?”
穆语蓉的话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但许月却在听到顾长纪有婚约时,已猛然抬起了头,眼底满是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