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炷香。”
陆砚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小郎君, 面无表情道:“摔倒了就重新来。”
刚刚三岁的小郎君闻言越发用力的鼓起腮帮子, 努力立稳马步, 一双圆滚滚的杏眼直愣愣的看着父亲, 像极了他娘亲。
长宁带着芃儿过来看到的就是父子俩这般大眼瞪小眼的场面, 看到儿子不停打摆的样子, 不由有些心疼, 有心想为儿子求求情,却又怕折损了陆砚为父的威严,只能暂且忍下, 准备避过孩子提一提。
陆砚余光瞥见妻女,唇角微微勾起,到很快扫了儿子一眼, 严厉道:“莫分心!”
陆瑜小嘴微抿, 小拳头捏了捏,眼神却在看到长宁时带出几分希翼来。
长宁自觉有愧, 只能对着儿子抱歉的扯了扯唇角, 将目光定格在陆砚身上。
“怎的带着芃儿过来了?”陆砚弯腰将芃儿抱起来, 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慈爱道:“芃儿今日可好些了?”
小姑娘乖巧的靠在父亲怀里, 听到询问,点点头:“嗯, 不疼了呢。”
陆砚也感觉掌下高热已退,听到女儿软软的奶音, 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看向长宁道:“昨日你守了芃儿一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听着他语气中带出来的些微责备,长宁笑着向他靠了靠,轻声道:“明明是你守了我们娘俩一夜,还起身这么早,现在倒是来说我了。”说罢,抬手抚了抚他下眼睑的青黑,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这段时间正是春耕备播时,他主政一路,本就日日忙碌,前两日才刚巡州归来,就赶上芃儿发热不退,白日里处理政事,晚上就抱着啼哭不止的芃儿来回走着、哄着,就是他身体再结实这样连续几夜昼夜无休下来,脸上也带出了一些疲色。
陆砚看她心疼自己,不由笑开,不在意道:“无事,我再如何也比你和芃儿要好上许多,歇一歇便也就好了,莫要担心。”
芃儿靠在父亲肩头,虽然高热已退,但小小的人儿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因为瘦,和陆瑜一样的杏眼更显得大而圆,看到父母说话,转头看着勉力支撑的哥哥,片刻后在陆砚怀中挣了挣,想要从他怀中下来。
陆砚顺势将女儿放到地上,摸了摸她的发顶,看她走到陆瑜身边,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转头看向自己,问道:“哥哥还要多久?”
长宁见状借势拉了拉陆砚的袖脚,小声道:“若是没多少时间,今日便罢了吧?”
陆砚看着长宁,看的她眼神慢慢有些躲闪,才握住她的手道:“日日练功,增进便是最后支撑的那点点时间,若每日都撑不下去,不若一开始便不要受此辛苦。”
早在陆瑜刚满两岁时,陆砚便与长宁说好,日后由他主导瑜郎的教导,此时见陆砚这般严肃,长宁更觉底气不足,咬了咬唇,看向陆瑜小小的身体,微微垂下了眼眸。
看出她的不赞同,陆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低头靠向她的耳边道:“再有半柱香便就好了。”
长宁轻轻一叹,抬头看着陆瑜,柔声道:“芃儿还是第一次看瑜郎练功呢,可莫让你妹妹笑话了。”
这话一出,原本对父亲能够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的期望顿时消散,陆瑜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芃儿,小小的胸膛中涌出一股为人兄长的骄傲感来,咬着牙根忍着腿上传来的阵阵酸麻,不想在妹妹面前失了面子。
陆砚唇角弯起,不过看向儿子时,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直视前方,往下蹲!”
陆瑜不由自主的随着父亲严厉的声音纠正着动作,只觉得脚和腿颤抖的更加厉害了,余光瞥了眼旁边的香炉,看到微微高出炉边的香头,小脸皱成了一团。
长宁见儿子这般,心中对陆砚的严苛愈加不满,看着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谴责。陆砚心中一哂,看到香头将将熄灭,便大手一挥,道:“今日便到此吧。”
话音刚落,陆瑜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手揉着自己的双腿,口中丝丝哈哈的抽着气。长宁连忙上前蹲下为儿子揉按着双腿,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哥哥练功的芃儿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陆瑜的腿上抓来抓去。
陆砚眉头微皱,走到陆瑜面前,冷声道:“站起来,按照前些日子教你的自己去练。”
长宁讶然:“还要练呀?”
陆瑜鼓着腮帮子,颇有些反抗意味的看着陆砚,却在父亲的目光中慢腾腾的爬起来,拖着疲惫的小身躯绕着武场跑了起来。
芃儿见状,愣了愣,也跟着陆瑜身后跑着,不一会儿兄妹两的玩闹的声音便回响在空荡的练武场,陆砚看着一对边跑边玩儿的儿女,微微笑了一年,回身看着一直看着两个孩子的长宁,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阿桐可是对我不满?”
长宁斜睨了他一眼,道:“瑜郎还小呢,身子骨还软着呢,这般练功日后损了骨头怎么办?”
陆砚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揽住她肩头,看着已经完全不见半丝疲惫,在武场奔跑跳跃的陆瑜,道:“你看他此时可疲乏?瑜郎年级虽小但身骨上佳,你是他娘亲忧心他以后,难不成我这个做爹的就不将他当儿子么?”
长宁转头瞅着他,小嘴微微嘟起,明显对他的话不甚满意却又不知要如何如何辩驳的样子。陆砚见她这般,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阿桐这般模样与瑜郎想偷懒时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陆砚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才微微松开她,安抚道:“莫要担忧了,练功一事本就是苦的,此时不受苦,大了便是受苦万分也不及现在一二,待明年开蒙之后,再看他天资如何,若是喜书,练功便可放松一些。”
长宁听他这般讲,有些不服气道:“怎的这样说,瑜郎为何不能同你一般文武兼备?”
陆砚含笑看着她,一向极为内敛的脸上居然浮现了被夸奖的满足神情来,长宁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眨着眼睛看他,追问道:“你是瑜郎的爹爹,都说虎父无犬子,且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与你一般也是应该吧。”
陆砚脸上笑意更大:“今日只是练功,你便心疼的对我起了怨念,若再文武□□,你岂不是要揪心不已?不过,听阿桐的话,我今日才知在你心中,我居然这般出众,实在让为夫心喜。”
长宁见他打趣自己,不好意思的抬手轻捶了他一下,嗔道:“莫要笑话我,快些说瑜郎的事情。”
“哪里是笑话你,我是真的欢喜。”陆砚拉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为夫能得娘子一句赞赏自然也是极为喜悦的事情,欢喜本就正常。”
陆砚在外一向话少,这些年也就是在家能与长宁多说一些,偶尔说几句让人甜心的话也都是一副认真模样,不仅让长宁心中甜蜜也甚为感动,靠在他怀中,看着一对儿女,长宁轻轻叹了口气:“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看到芃儿,我便觉得他们能平安长大便是最好了……”
温热的手掌在她肩头轻轻摩挲着,陆砚声音温和:“阿桐是个好母亲,瑜郎与芃儿定会平安长大的,瑜郎天资如何目前尚看不出,不过我当日是不得不如此,而他我并不愿如此艰辛。”
长宁转头看他,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艰辛”二字,心里微微有些酸涩,陆砚幼时事情他甚少提,便是说起,也总是用记不得了来回答,长宁从不觉得他故意这般,陆砚意志力极强,可能那些过往对他来讲确实都不算什么,可是此刻这“艰辛”二字,怕只是因为想到瑜郎也会那般苦练勤学,身为父亲的不忍之心吧。
长宁抬手抱住他的胳膊,靠向他怀里,轻声道:“日后瑜郎的教导,我再也不抱怨你了。”
陆砚垂眸看她,眼中尽是温柔笑意,轻轻拍了拍长宁的肩头,两人一同看向跳跃笑闹的兄妹,目光慈爱又温暖。多年后,已嫁做人妇的芃儿看向自己的孩子时,还回回想起那日父母看向他们兄妹的目光,就与他们身后初升的朝阳一般,温暖明亮。
****
倒了几日春寒,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庭院中休眠了一冬的花花草草也在春日里与春风一起舒展着纸条,没几日园子里便像是罩上了一层烟蒙蒙的嫩绿纱帐一般,轻柔又明媚。
陆砚看完各州报送上来的农播账目,提笔批了拨给各州府的粮种款,用了印,准备唤棋福进来将告文送到文书哪里誊抄下发,就见棋福推门进来,道:“三郎君,海根回来了。”
陆砚抬头看他,神色微微一愣,道:“让他进来。”
海根是陆砚到两浙时挑选出来的跟随,与现在随身护卫的洪坤是师兄弟,身手不低,为人精明,只是自从三年多以前舒孟骏一事后,他便被陆砚派往北地寻找舒孟骏的下落,这一找便是三年有余。
陆砚看向门口,表情平静,只是微微握拳的手显示出他此刻内心中的紧张。舒孟骏最初被报战死,后经兵部确认,又改称下落不明。
直到一年前出使莫勒的使团归京,禀明当日遭袭发生的一切,事后东胡新王与使团护卫也四处寻找失踪两人,却因为天气、时间等原因,寻找无果,之所以在无遗体的情况下,确定舒孟骏战死,是因为被抓的东胡散兵亲口承认杀害舒孟骏并弃尸的经过。
陆砚连夜飞书给海根,让他在东胡散兵所说的弃尸地点寻找。一晃半年,离开三年有余的海根回来了,说明已经寻出了结果……
陆砚端起旁边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嘴唇,看向正在给自己行礼的魁梧男人,微微抬了抬手:“可寻到了?”
海根抬头看向陆砚,觉得看向自己的目光太强烈,让他有些不敢回应。
沉默让房间气氛有些压抑,陆砚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结果如何?”
“寻到了……”海根声音极小,与他的身形极不匹配。
春日的阳光铺洒了一地,光线中浮尘轻扬,海根的声音也像是漂浮的,恍恍惚惚那般不真切……
“小的将舒三郎君的遗骨带回来了……”海根低垂着头,将刚刚进来就抱着的一个包袱举了举,抬头看向陆砚。
陆砚表情好似没什么变化,就连坐姿也没什么变化,双手紧捏成拳,海根所讲述的遗骨状况在他脑中慢慢形成了一幅幅画面。
少年儿郎策马战敌,却因人数悬殊,步步后退,乱战之中,多处负伤,依然力战,直到被人斩落马下,伤重被俘,被俘途中经过山涧,奋力抱住敌军首领跃下万丈山崖……
陆砚缓缓闭上眼睛,咽下喉头涌起的酸涩,所有的画面都汇成了四年前在京都与舒孟骏书房见面的场景,少年的一举一动,笑谈清晰的仿佛昨日,那句“待我从莫勒回来,与阿桐京中相见吧……”回响在他耳边,闭眼也抑制不住泛出的湿意。
海根没有言语,重新将包袱捧在怀中,他心中也十分难受,舒三郎君他从未见过,但寻了他三年多,不止一次幻想过寻到他时的样子,如何的白衣策马,如何的神采飞扬,可未曾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袱,胸中一阵憋闷。
“遗骨找全了吗?”过了许久,传来陆砚有些低沉的声音。
海根抱歉的摇头:“小的对不住郎君,未能找全。山崖下不止舒三郎君,还有那东蛮子的,有些实在不好分辨,小的只能凭借当日东蛮子所说的伤处来找寻,不过有部分还是完整的,因为穿着我们禁卫的衣服,上面还挂了一个配饰,小的看做工也应该是我们南平的东西。”
陆砚起身过去,从他手中拿过那个已经灰土蒙蔽的配饰,是一个白玉平安扣,虽然污浊,但上面的绳结纹路还是编的紧密,陆砚目光微滞,这个绳结将他心中最后仅存的一点幻想尽数打破,那是只有长宁会编的绳结,他身上所有的配饰绳结与这个完全一样。
慢慢将这枚平安扣攥进掌心,接过海根手中的包袱,半响后才缓缓放到案几上,背对着海根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门打开,又被关上,房间依然被阳光照得明亮,陆砚却觉得心头沉重。
瑜郎和芃儿今日被堂兄接去大青山下的舒宅玩耍了,长宁难得偷得一日闲空,见春光正好,命人抬了长榻出来,歪靠着翻看诗集,春光融融催人眠,没看两页,便昏昏睡去。
陆砚脚步沉重的踏进院子,见长宁睡得正好,脚步微顿,挥手让丫鬟退下。春风轻柔,带着几分暖意,看她睡得香甜,陆砚缓缓在榻侧坐下,目光深深的凝视着睡着的长宁,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自从那日大哭过之后,长宁便甚少提起舒孟骏了,可是夫妻这么些年,她对舒孟骏的牵挂和思念他都看在眼中。每到瑜郎和芃儿玩闹时,她总会有片刻失神,他晓得她想起了那个从小带着她玩耍的舒孟骏,当新春还有舒孟骏的生辰时,她脸上的哀痛更是让他觉得揪心。
陆砚不知要如何告知她这个最终的结果,看着天上北回的大雁,胸口越发堵了。
“三郎?”长宁睁眼就看到靠在自己身侧闭目小憩的陆砚,微微一惊,随后很快起身道:“躺下歇会儿吧,今日天好,睡这里一点都不冷。”
陆砚睁开眼睛看着长宁,见她浅笑吟吟的从榻上爬起来,凑近自己,顺势将她抱进怀里,侧头在她颊边吻了吻,低低道:“让我抱会儿。”
长宁正准备给他揉按后颈的手顿在半空,稍一愣神,便乖乖的抱住他,将自己贴近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心跳传递,长宁侧头看着他的侧脸,声音轻柔:“可是太累了?我今日吩咐厨房熬了些补身的汤,不若现在便让他们端上来,吃罢好好歇一歇。”
陆砚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突然开口:“阿桐,三内兄……”
长宁身子一僵,轻轻推开他,看他神色煎熬,心中的某个牵挂像是突然被剪断了绳索一般,狠狠砸下,又痛又重。
“我知晓……”长宁慌乱的抬手遮住他的唇,眼前慢慢变得模糊,天空、白云还有近处的草木房屋都在眼中扭曲变形,最后混成了一片。
陆砚眼中浮现不忍,握住她遮挡着自己的小手,不知要说些什么。
长宁的眼眶再也蓄不住泪水,瞬间纵横一片。陆砚将她拥入怀中,一下一下亲吻着她的脸颊。
“这是寻到的东西。”陆砚轻轻拭去长宁的泪水,将手中的平安扣摊在她眼前。
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配饰,长宁手指颤抖的将平安扣拿起,神色哀戚:“这是三哥十六那年我送他的生辰礼……三哥呢?在哪里?带我去看他……”
陆砚将她抱在怀里,想到已经交给棋福装殓的散碎白骨,轻轻摇了摇头:“莫要看了,三内兄那般俊朗,定是不愿你见到他现在这般样子的。”
“三哥……三哥到底如何?成了哪般模样?”长宁从他怀中挣开,也未穿鞋,赤脚跳下长榻,转身向院外跑去。
只是没跑两步,便被陆砚一把抱回怀中,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放到榻上,拿出帕子将她脚底的尘土擦拭干净,抬头看着哭的几乎岔气的长宁,起身将她搂入怀中,沉声道:“阿桐听话,三内兄定是希望你记得他鲜衣怒马、骄傲洒脱的模样,那才是他与芸芸众生不同的样子,千百年后,世人都做白骨,有何可看?”
怀中的哭声呜咽,所有自欺欺人的希望在这一日破碎了,只留下了那枚完整的平安扣。
舒家陵园距离舒宅不算太远,就在大青山上一处景明山秀的地方,站在此处能远远看到另一处的舒家书院,甚至风吹来时,偶尔会隐隐听到书院朗朗的读书声,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舒孟骏被埋在了距离出口最近的东侧,是舒晏清为他选的,长宁看着眼前的新坟,蹲下为他洒了一杯酒:“你平日坐不住,祖父说若把你放到后面,你定是要心急的,不如将你放在此处,无事听听读书声,莫要再想着舞刀弄枪了……祖父与父亲还有大哥一直自责自己当年为何同意你去参加武举,若知晓有今日,哪怕将你养成纨绔也定不让你入职……”
风将悲戚的哽咽吹散,舒修生眼眶微红,作为长辈他本不该来,可是这是他亲眼看到大的孩子,他又如何能不来!
陆砚眉宇间满是担忧,那日后,长宁日日伤悲,这般下去,他实在忧心她伤了身体,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道:“莫再哭了,三内兄在外许久,定是累了,如今归家,我们都应让他安歇才是。”
长宁扭头看着陆砚,许久后才缓缓点头,手指拂过墓碑上舒孟骏三字,透过飘扬落下的杏花花瓣,她仿佛又看到了幼时舒孟骏背着她爬上这座山,走进舒家书院的那一幕,而今书院尚在,满山杏花依然灿烂,可那个背着她的小小少年却已长眠于此,陪伴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落,人来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