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时光悠悠而过, 转眼就到了1859年的春天。
一辆崭新的双轮轻便马车停在了威廉堡罗特街52号住宅的大门前。
不等殷勤的听差上前打开车门,车内一身华服的女乘客便自己推门跳下了马车。她的动作轻盈灵巧又不失优雅,裙摆翩翩划出优美弧度, 但却不太符合当代端庄淑女的举止规范。
落后一步下车的男士低笑出声:
“露西呀露西, 你这样可不行。你得再矜持端庄些,等着仆人们上前服侍。听着,你要娇柔优雅, 让绅士们生出呵护怜惜的心情, 而不是自己急急忙忙地搞定一切, 动作矫健迅速得如同丛林里的小鹿一样。”
裴湘一边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新家门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和黝黑漆亮的雕花铁艺围栏,一边回应巴特勒船长的调侃:
“瑞特, 我知道那些规矩。不过, 在非必要的时候, 我可不想约束自己去迎合他人的审美。我努力赚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自在舒适,可不是为了挤进淑女行列让一群陌生人约束管教的。”
“恕我直言, 如果你不好好伪装成一名合格的淑女,就注定嫁不进上等人家了。英格兰绅士们的骨子里可都傲慢挑剔得很, 美丽骄傲的霍夫曼小姐。”
“那就不嫁给那些傲慢挑剔的绅士们, ”裴湘终于欣赏完了新居门前的各种精致装饰,转身笑吟吟地望向同样没什么上等人派头的巴特勒船长,“我有钱、有美貌, 还不傻不笨, 何必去找那些需要我委曲求全的男人。”
“哦,那你准备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丈夫?”瑞特挑眉一笑, 颇有些玩世不恭。
“非得找个合法的丈夫吗?让他能够理直气壮地拥有我的财产和人身自由?”裴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巴特勒船长, 你非得迎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吗?不娶妻, 你就寂寞单身一辈子吗?”
“当然不,”瑞特摸了摸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有些惊讶于裴湘的暗示,“露西,爱德华会被你的大胆气坏的。”
“爱德华更重视我的幸福快乐。”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确定那是你的‘幸福快乐’吗,而不是有钱的露西女士在寻欢作乐?”
“我的朋友,你这话可真无礼!”裴湘佯装生气地瞪着不讲绅士风度的男人,一本正经地批评他,“你在污蔑一位淑女。”
“淑女?”
瑞特扑哧一笑,他抢在听差的前面替裴湘打开了房门,又夸张地弯了弯腰,“恭请”淑女小姐入内,一双黑色眼眸里全是揶揄。
裴湘斜睨了一眼笑得流里流气的花花公子,扬起精致的下颌轻哼一声。
紧接着,她就在巴特勒船长的注视下,微微调整了一下走步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神采。几乎是眨眼之间,她周身的气质就起了变化,仿佛刚刚那个散漫随性的野姑娘是幻觉一般,而眼前这个袅娜而行的温柔女子才是真正的露西·霍夫曼小姐。
“哇哦!”巴特勒船长非常不文雅地吹了一声口哨,“干得漂亮,露西,你可真是个神奇的姑娘。当然,我对你的那位秘密教导者更加好奇了。”
“那就一直好奇吧,巴特勒船长。你已经得罪我啦,我是绝对不会把g引荐给你的。”
裴湘挽起瑞特·巴特勒的胳膊,同他并肩走进屋内。
明亮宽敞、色彩繁复的客厅里,爱德华·霍夫曼正在指挥仆人调整壁炉上方的画框位置,他见裴湘和巴特勒一起走进来,便笑道:
“我还以为瑞特你会晚一些到呢。露西,‘荆棘屋舍’那边怎么样了,没有大问题吧?”
“还好吧,”裴湘在沙发上坐下来,淡声道,“一位顾客回家后发现丢了钱包和怀表,以为是落在店里了。他返回‘荆棘屋舍’寻找却没找到,便怀疑是店员怀特私藏了他的东西,所以才发生了争执。”
“哦,那可有些糟糕,不过我相信咱们的小怀特,他是个诚实正直的年轻人,不会私藏客人的东西的。”
裴湘的话让爱德华皱起了眉头,他不再纠结画框的悬挂位置和角度,转身走到裴湘和巴特勒身旁坐下。
裴湘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也相信怀特。事实证明,确实和怀特无关,也和‘荆棘屋舍’没有多大关系。那位客人购物离开后,在店门前和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撞到了一处,钱包和怀表就是那时候被偷走的。”
听到这里,巴特勒轻咦一声。
他之前是在半路上遇到裴湘的,所以并不知晓这件事,此时旁听霍夫曼兄妹二人交谈,忍不住好奇问道:
“是撞人的家伙偷的?可这又是怎么查出来并确定的,还是只是猜测?”
裴湘笑容微暖:“这件事得感谢雷克萨教授,多亏他及时出面做了证明。”
“雷克萨教授?”
“对,据他说,他当时正好站在那位客人的身后等待结账,亲眼目睹对方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又把表和钱包一同放进了外套衣兜里。紧接着,那人就拎着打包好的书籍直接离开了,其间并没有再在店内停留。”
闻言,爱德华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有了雷克萨教授的这番证言,足够洗脱怀特和‘荆棘屋舍’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不仅是赔偿问题,还会影响店铺的名声,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巴特勒浓眉微扬,笑叹道:“雷克萨先生的记忆力当真不错,这样一个日常小细节都能记在脑海中。”
裴湘暗忖,那人何止是记忆力不错,他的观察力和警惕性也是相当不凡的。甚至……他看着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但是绝对没有疏于锻炼,也许,还有非常不错的身手。
“雷克萨先生说,他之所以会记下这个小细节,是因为他无意间瞥见了那枚怀表上的花纹。他觉得那些纹路非常细腻流畅,构成的图案似乎也有一定的寓意,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所以,他就下意识地记在了脑海里。
“另外,那位丢东西的顾客很认同雷克萨先生的评价,他说那枚丢失的怀表有些来历,并且已经传了三代了。再加上雷克萨先生准确画出了怀表上的部分花纹,更进一步证明了之前所言非虚。”
“不愧是雷克萨先生。”爱德华哈哈一笑,目露感激和敬佩。
裴湘继续说道:“在证明了那位先生确实把怀表和钱包带离了‘荆棘屋舍’后,我们又帮他回忆了一下他之后的行程和停留过的地方。查来查去,排除了各种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在店门前‘不小心’撞人的家伙是个小偷,是他顺手偷走了那位倒霉先生的财物。”
“哎,这些盗贼呀,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爱德华摇了摇头,心知那位先生丢失的东西几乎没有可能再被找回来了。
“可惜那块具有纪念意义的怀表了。”
爱德华摸了摸自己身上父亲传下来的怀表,不愿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侧身询问曾经的雇主、如今的合伙人兼朋友巴特勒船长:
“瑞特,我还想问你呢,原以为你要再晚些抵达的。约翰逊那个老狐狸可不好打发,你们怎么这么早就结束商谈了?是出了什么意外差错吗?”
巴特勒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约翰逊确实是一只老狐狸,我今天根本就没有见到他,只是在他那间豪华的办公室内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爱德华一愣,他沉吟问道:
“之前……约翰逊的态度已经松动了很多,愿意和咱们签订长期合同,现在却忽然避而不见……难道他找到了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货商?”
“啧,确实让他找到了。”
巴特勒船长低头喝了一口茶,而后才懒洋洋地说道:
“爱德华,感谢你的合伙人长了一张还算俊俏的脸蛋吧。哼,约翰逊是老狐狸,可他那个新欢艾丽莎绝对是个甜妞儿,几件小礼物和一些甜言蜜语,她就什么都说了。喏,我从艾丽莎那里弄到了一份约翰逊的客人名单,你猜,都是些什么大人物?”
“难道是那个新奥尔良人托马斯·史密斯?不,他的价格不会比咱们低多少,其他人……瑞特,你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我一向认为咱们的棉花价格是最公道的。”
巴特勒并不急着给出答案,他扭头问裴湘:
“露西,你能猜到吗?”
裴湘眼波微动,轻声道:“有些想法,不知道准不准。”
“说说看吧,亲爱的露西,我一向认为你比爱德华聪明机警。要不是女性的身份束缚了你,你说不定早就甩开我单干了,那绝对会让我心碎的。”
“喂,瑞特,不要对露西油嘴滑舌。”爱德华嘀咕着抗议。
裴湘托着腮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应商……除了那些拥有大种植园的奴隶主亲自过来谈生意,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鉴于美利坚如今内部矛盾重重,我认为……有些能够代表美国南部各州同盟的重要人物来英格兰了。”
巴特勒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向裴湘的目光十分明亮,语气赞叹:
“我就说,你值得我的每一句恭维,露西小姐。”
裴湘却没有因为得到夸赞而高兴起来,她的眉目间反而划过一抹凝重:
“这么说,真有南方大种植园主人亲自过来?”
“是的,艾丽莎悄悄告诉我,约翰逊先生在前一晚上见了一位口音有些奇怪的先生,说是姓琼斯,再加上艾丽莎描述的对方长相上的一些特征,我认为那就是我知道的琼斯先生,一个有着二百多个奴隶的富有庄园主。”
“你认识琼斯先生?”
“不。不过我在西点军校念书的时候,和琼斯家的孩子有些交情,曾经远远见过那位琼斯先生一面,但没有上前打招呼。”
“瑞特,你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没再对其他人说了吧?还有,艾丽莎会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你询问过客人名单的事情?”
巴特勒目露疑惑。
裴湘说出自己的担心:“我有些怀疑,嗯,那些大宗进出口生意可能只是附带的。那些人来英格兰的目的,也许不仅仅是做生意而已。瑞特,你经常出入南方各州,我问你,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备战?”
——备战,就需要购买弹药武器。
——备战,就可能要和国外势力定下协约。
——备战,一方有所动作,另一方不会不想方设法阻止。
无需裴湘继续说明,瑞特·巴特勒已然明了她的未尽之言,他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在霍夫曼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备战……露西,你认为他们不仅是来和英国人谈普通贸易的?琼斯……琼斯家确实热衷于政治,他们一直是主战的强硬派。”
裴湘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不管那些人还有什么目的,巴特勒船长,咱们只是生意人,还是远离可能带来麻烦的政治漩涡吧?
“约翰逊先生既然能和那些人搭上线,不管内情如何,至少在明面上的棉花生意上,他确实不需要再和我们谈判了,我们是中间商,无论如何压低成本,肯定不如最源头的供货方便宜。
“所以,不管是不是为了谨慎行事,我们最好还是换一个合作对象。哪怕对方不能全部吃下我们的货物,也比不知什么时候被迫卷入斗争风波来得稳妥。”
爱德华此时也听懂了裴湘的担忧,他拧着眉头细心回忆近来听说的各种小道消息,渐渐有些明悟。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从客厅移到书房,重新研究起生意上的事情……
这天晚上,瑞特·巴特勒在霍夫曼家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喝得醺醺然之后,他和裴湘在客厅里跳了两支舞,又笑眯眯地看着裴湘和爱德华兄妹二人跳舞。
稍晚的时候,他就在客房入睡了,成了霍夫曼兄妹新居里的第一位留宿客人。
次日,裴湘早起去了“荆棘屋舍”,为了感谢昨日帮忙作证的乔治·雷克萨先生,她决定送给对方一幅g的画作。
——那种画完后舍不得卖掉的。
“不要画?你不喜欢这份谢礼?”
“不,我很喜欢,但我可不想这么轻率对待霍夫曼小姐的谢意。我愿意购买这幅画,然后,请霍夫曼小姐保留这份感激之情。”
“那好吧,既然是要感谢你,自然要按照你的心意来。”
裴湘没有再坚持,她察觉到雷克萨似乎有些疲惫,便体贴地不再多言。
雷克萨慢慢喝着热茶,享受着一日里难得的清闲安然时刻,暂时不去思考琼斯出现在利物浦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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