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翎,你到底为什么娶我?”想着,姜珠忍不住又问道。
问完生怕自己露的痕迹太明显,又补道:“你上辈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翎正在假寐,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见姜珠歪着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时,他一笑,挪开了视线。
他盯着帐顶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我上辈子跟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上辈子,我是戏文中所说的反派,虽然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是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
☆、42|222
宫翎的声音在黎明将至的夜里格外沉静。
“我出生于江南宫家,虽是旁支,却也生活无忧。在六岁之前,父母安在,一切和睦,我过得甚是欢愉,可是等到六岁那年一场大火后,一切都变了。我的父母死于那场突然的大火,我被奶娘救出,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父母葬身火海。那场大火,焚烧了所有。
后来,我被当时的宫家家主,我的大伯父收养,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你应该也知道,我虽然被大伯父收养,成了主家一子,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看起来跟其他少爷小姐一样,其实根本不是。八岁那年来到永定侯府你看到的,只是他们出门在外收敛后的表现,实际上他们对我的苛待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富人之家永远充满了勾心斗角,我的存在,严重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针对我,排斥我,把我当作不可原谅的存在,那些年,我衣着光鲜,可身上尽是伤痕。
可是我能做的,只是忍耐。奶娘说,你现在的依靠只有宫家了,如果没了他们,你就一无所有了,你要懂事,就算宫家的兄弟姐妹对你不好,你也要知恩图报,也要以德报怨。她总是这么善良,我也当真这么听着,更何况那时候,虽然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可是我的大伯父始终对我视若己出。
我的大伯父,他是个很好的人,身为一家之主,他总是很忙碌,可是在忙也总会抽出时间来看我。他教我念书,带我玩耍,给我无微不至的关爱,这些,都是其他人都得不到的。我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尊敬他,喜爱他,我把他当成了我的第二个父亲,愿意用我的余生来回报。我拼劲全力的努力着,哪怕只为得到他的一声赞扬。
可是事情的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在一次偶然间,听到了这样一个对话。那是我的大伯父跟其他分支的两个叔伯,说的,是关于六岁那年我家那场意外的火灾,以及,关于我们宫家埋藏了上百年的一个秘密。
我们宫家,是有一笔财宝的。上百年前,为避战乱,原以卖豆腐出身的宫家阖家老少六人躲于山中,却不想在滑落山崖之时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埋藏着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可是到最后,谁都没有取之分毫。老家主有言,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碰这里的东西,财富虽多,是福是祸却难料,终不如靠自己双手所得,所以,他们只是将地点记下后,就封了洞口然后退了出去。
后来穷其一生,他们都没有再回来,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虽然贫富有悬殊,但都过上了好日子。老家主只是在死的时候,将那张当初画下的藏宝图一分为四分给了四个儿子,让他们秉持家训,一代一代传下去。
就这样,很快过去了几十年,宫家枝繁叶茂,越来越兴盛,但是那份宝藏却始终没人去碰,而关于宝藏的传说,也只是永远的存在于四个人之中。只是就算是他们四人,也并不知道彼此都有谁。原本四个兄弟传下的子嗣有盛有衰,各不相同,有原配过世又续弦的,也有固执偏心不分嫡庶的,所以最后藏宝图落在了谁的手上皆成了迷。
他们也不敢张扬,家训犹在,谁都不敢冒犯。可是人心总有优劣,随着时间过去,四房之中的差距越来越大,有人成了首富,有人却日渐颓靡,于是有人便暗中打探这几份藏宝图都传到了谁的手上——宝藏均分,穷着可以变富,富者可以更胜一筹,何乐而不为?
而打探到最后,所有藏宝图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四份藏宝图,我大伯父手上有一份,其他两个分支的叔伯有两份,还有一份,却是谁也没想到的。
我的父亲默默无闻,一向被人忽视,可四兄弟中老三手中的那份藏宝图,偏偏传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当他们提议去取宝藏时,我的父亲却拒绝了。我们一家,最为清寒,可是他却说,家训犹在,不敢忘却,三餐食、四季衣,应有尽有,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我的三位叔伯恼羞成怒,再三劝说不成之下,终于下了狠手……
那一场火,是他们安排人放的。放之前,搜了家,灭了口,然后一把火,烧掉了所有。他们拿着我们家的藏宝图,分刮了财宝,然后在得知我还活着的时候,再装作好人,由大伯父把我收养。
你可知道,当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刹那,我是心如死灰。我一直以为的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最最疼我的那一个人,我想要孝顺一辈子听话一辈子的那个人,原来不过是认贼作父!
他们害死了我的爹娘,毁了我的全部,到最后还要惺惺作态,那一刻,我真的恨不能杀了他们!
那个时候,我才十一岁,可是我却感觉到了刻骨的仇恨,我躲在柜子里,泪流满面,却一遍一遍的发誓,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报仇雪恨,让他们血债血偿,统统付出代价!
可是,我终究是太小,我蛰伏了两年,隐忍了两年,当我以为我就要成功的时候,事发了。我给整个宫家老少下了两年的慢性毒药,可是就在我弄死大伯父最疼爱的孙子时,被人发现了。
我被绑了起来。他们鞭打我,咒骂我,我却根本不在意,我只恨我的毒药下少了,让他们终生受损,却没法全部致死。大伯父问我为什么,我也冷笑着告诉了他实情,我很满意的看着他仓皇失措的表情,我说你们罪有应得,我说这就是你们害死我父母的代价!我说就算是我死,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了,可是没想到,似乎老天也帮我。我的奶娘来了,带着她的儿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伤了守门的人,然后将我救了出去。
我的奶娘说,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不要再回来。江南是宫家的地盘,我若回来,便是个死。
那一年,我十三岁,永远记得逃离宫家时那一身的狼狈。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还会回来,我要将他们踩在脚底下,我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然后,我就遇上了正从南疆归来正好遇袭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当时先帝突然病危,两位皇子势同水火,太子在外,难免势弱。我遇到太子时,他被刺客逼得孤身潜逃,流落破庙,奄奄一息。彼时我虽然心性已变,却终做不到面对他的哀求视而不见,所以我还是分他吃食又背他找了大夫。也就是说,在上辈子,我救了太子一命。
我跟他在农户住了一个月,我为了躲避宫家人的追捕而小心翼翼,他为了避开大皇子的追杀也是谨慎的不行,而等到一个月后,当他的终于找到他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堂堂的太子殿下。
他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当时我就怔住了,可是很快我又跪下了,他是太子,是我所见过的最高的权利,这是我的机会!一旦我攀附了他,那我报仇雪恨指日可待!而我虽然没有见过大皇子,我却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最后,太子果然成功了,而我,也一跃成了他的近身侍卫!我也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期盼着他能助我早日报得大仇!
我的人生又一次发生了改变,我不停努力着,学习着,只为早日成为那个人上人,然后,早日将整个宫家处之而后快。后来,皇上命我监管监察司,我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皇上早就想对付宫家了,先帝在位时就已有了这个念头,宫家家大势大,再发展下去,对整个皇族不利,而在后来,它更是在夺嫡之战中与大皇子暗通款曲。皇上一开始不动手,只是根基未稳,而时过境迁,宫家,是不能不除了。
我对宫家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所以主动请缨,然后利用监察司的职权将整个宫家调查的彻底。
宫家立家上百年,怎么可能没点阴私呢,再加上我从严从重,又怎么可能逃脱。
当我再度回到江南,已经五年过去,我十八岁,与现在一样,同样的权势熏天不可匹敌,有所不同的,只是上一辈子的我嚣张阴冷到了极致。我看着整个宫家的人跪在我面前,大为快-慰,他们从没想过是我一手将整个宫家整倒。有人咒骂我忘本,有人跪着向我哭求,我看着,只是觉得他们可笑又可怜。他们在我眼里再无血脉关联族姓之情,他们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只只蝼蚁,随手就可捏死。
我的大伯父也找了我,曾经我仰仗他为父,可是到头来他跪倒在我身下为囚,想想真是可笑,可是他的话却只是让我动怒。
他求我宽恕,说当年那场大火他并不知情,其他二人确实找过他,他虽然心动却并未答应,而知道他们备着他下手时已经为时已晚,他后悔莫及却无能为力,最后见我活着便只能将我收养以作偿还,他说,那笔宝藏虽然分了他,但他根本没有动过,因为那是留给我的。而当时奶娘救走我,也是他有意为之,因为就算不是他授意,但他依然心中有愧,他没法处置我……
他跪在地上,说了许多,可是我听着,只是觉得一派胡言。他不过就是贪生怕死所以编造了谎言为自己开脱,想要我念在同宗同族的份上不要赶尽杀绝,可是这些,我岂能亲信!
我仇恨了七年,谋划了七年,最后终于可以报仇雪恨,我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最后,他们抄家入狱,流放问斩,一个都没能逃开。
看着血流成河,我只是觉得痛快!
宫家倒了,血海深仇报了,我的权势更进一步了,可是当我回到京城时,我的心性却变了彻底。我愈发的敏感,多疑,从不轻信他人,我独来独往,所做的,只是效忠一人。
可是我本以为我可以效忠一辈子,谁知道皇上却突然病重。是旧伤复发,命不久矣。
皇上是唯一真正对我好的人,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落难之时与我同甘共苦,上升之时对我提携照应,平时更是教导关切不停,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英年早逝。可是他还是死了,留下遗嘱,留下年幼的继任新君。
他临死的时候,我留在榻边,他嘱咐我要尽心扶持幼帝,以保大延万世昌盛。
上一辈子,大皇子是继任的新君,上位时,年仅十岁。内有幼弟逼视,外有大臣欺主,他的处境,真是岌岌可危。可是皇上嘱咐,我便愿意尽心尽力的扶持他。
可是先帝一死,我便再没了束缚,性情变得更加偏执残虐。为了铲除异己,我滥杀无辜,穷凶极恶,遭尽万人唾骂,可是那又如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谁敢对我妄自议论,我便让你付出代价。当时,我便这么想着。
而很快,我便真正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新帝却不听话,他再三忤逆我的旨意并当众对我质疑,让我很是难堪,可是那又如何?先帝留下两位皇子,你不听话,我不介意换一个人坐上这位置。
我有这心,我也有这力,然后幼帝在位两年,被废,礼亲王登基,彼时他十岁,我二十二。
我不喜欢大皇子,可也不喜欢二皇子,他们同样无能,可是二皇子要比大皇子乖顺,所以我也乐得省心。我并无篡位之心,你便只要安心的做你的皇帝就好。
而这一过,就又是五年过去。皇帝渐渐长大,我的权势也开始封顶,然而当我以为一切可以就这么维持下去的时候,谁想到,新帝也负了我。
我到底小看了皇家血脉,二皇子看似老实,实则满是心机,表面对我言听计从,实际上却是另有谋划。而后,在出其不意之时,给我当头一击。
那一夜,火光四起,我被围洗月湖,十面埋伏。我命人去搬援兵,可看到的,只是一向忠诚的手下倒戈。我腹背受敌,众叛亲离。而到最后,我仓皇脱逃,可一路连遭追击。我逃了整整八个月,从一开始的大众人马,到最后孤身一人,从关内,到关外,从一人之下到践踏入泥,那八个月,我永世难忘。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到如此地步。在位十余年,明明我的势力根深蒂固,为什么到头来却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皇上要杀我,大臣要杀我,我的手下要杀我,全天下的百姓都要杀我。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直到最后,我遇上了一个人。”
宫翎的声音在这里停下,烛火已燃尽,天空已泛白,话音停顿,帐内格外的安静。
姜珠久等不到他再开口,便忍不住接了下去,她小心的问道:“谁?”
是谁能让他顿悟?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
“你。”宫翎却转过头,静静的看着她说道,“我遇到了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在我以为下一刻就要死去的时候,我遇到了你。”
☆、43|
宫翎永远忘不了那个风雪夜里,他九死一生逃出关外,却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并且浑身是伤。他又累又饿,最终倒在了一间破庙门口。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置身篝火边,身上盖着毯子,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那个时候遇到姜六,八岁那年初遇,一晃便是二十年过去。
他对姜家的六小姐始终是心怀厌恶的。那时他做客永定侯府,尚未知道父母双亡的真相,可是连日的受压迫,心中也是带着恨。他厌恶被人欺凌,憎恨被人羞辱,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不留余地。而等到他知道真相后,所有的恨就彻底发酵。
可是后来他回到京城,却也没有刻意对姜家出手,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小小一个姜家,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依稀也听到姜家最美的六小姐嫁了人,可是他不关心,也不在乎。总归是不会再有干系的两个人。
可是谁能料到,时过境迁,他们竟是在这相逢。
姜家的六小姐也老了,一身素袍,神容枯槁,再无原来鲜活。若不是她自报名讳,他根本不会认出她来。
他不知究竟,而在之后的交谈中,他才知晓了她这一生的境遇。
上辈子,她也是很晚再嫁,抵住了家中的压力,最终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可是一切郎情妾意只是镜花水月,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看错了人。
姜六说:“最初也是好的,可是后来时间一长,什么就都变了。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变成了笑话,曾经的情投意合也变成了两看生厌,一年后依然无所出更是让一切分崩离析,最终听信他人谗言失手将我腹中胎儿弄死之后,一切便彻底结束。我本非和善之人,也做不到委曲求全,欠我的,终须要还。如今分隔两地,他们一家落得凄惨,却也再与我无关。”
姜六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平静,可是整个人却透着彻骨的冷清,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又像是看破了世事。
而她这次出关在外,也就是为了寻找一朵百年的雪莲。
她说,我只可惜了我的父母,一生为我操劳,享不得半点福,父亲已在前年过世,如今母亲也沉疴在身,我却再不能连她都没了。
姜家三房,也就她一个女儿。
他从未想到她的一生会是这样,曾经她恣意飞扬,如今却是悲凉辗转,可是他依然疑惑,曾经她将他视作仇敌,为何现在又要救他。他被追杀,图榜满天下,她行走在外,断然不会不知道。
可是她却说,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时气话。
她说,宫翎,其实我并不讨厌你,那时不过是我年少顽劣不懂事,我喜欢你,才想与你玩耍,才四处堵你,我自来骄纵,只是用错了方式。等到后来听闻祖父有意将我嫁给你,家中姐妹不停嘲笑,我一时羞恼,这才找了你。其实事后我很是后悔,一度想要道歉,可终究放不下面子,而等到鼓足勇气,你却已经离开,然后,一别就是多年。
她说,后来你再回京城,已经今非昔比,你成了天子近臣,而永定侯府却不复往昔光辉。人生际遇,自来难说,我听闻你扬眉吐气,有所欣慰,却也有所唏嘘。可是后来听说你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时,却也不免怅然。我只记得你倔强隐忍却心思良善,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能阴鸷如此,那时候我甚至想,你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宫翎。
她说,后来我远嫁,后来我流离,而你的事却总是能不停的传入耳里。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废主立新,你篡权误国,等等等等。而到最后,终于传得你众叛亲离天下追缉。那时候我便想,也许再过不久,便是听到你伏地认罪或者终被诛杀的消息。
她说,只是没想到,天南地北,最后却在这里遇到你。
他便问她,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她却说,救了又何妨,他人眼里你是罪不容诛的奸臣贼子,可是在我眼里,躺在风雪地里的你,不过是个故人。
不过是个故人,只一句话,却让他热泪盈眶。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么一个人把他当作一个故人,而且还是这么一个他始终充满憎恶的人。
那一夜,很漫长,却也很短暂,等到天明,风雪停下,便终要分开。临别时她将自己的盘缠跟食物分于他,并在上马后,留下了一句话,她说:好好保重,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他永远记得她背影消失的那个画面,身穿黑色斗篷,身形瘦削又坚韧,在茫茫北风与皑皑白雪里,渐行渐远。
然后,他也只身北上,继续逃亡。
而在那个夜里,他也终于彻悟。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了,一切,不过是他执念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