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很早就起来洗衣服,阳光很慷慨,洒了阳台一地。他沐浴在晨光里,黑皮肤也闪闪发亮。
李云被尿意憋醒,昨晚喝了太多酒,一回家就倒床上睡。起来上了厕所,又觉得喉咙干涩,跑到客厅烧开水喝。
阳台上叮叮咚咚,拉开门一看,江水穿着件灰色短袖站在那儿,水龙头大开,水流声哗哗的。北京的冬天,自来水很冰。
这男人真稀奇,一副夏天的打扮也不觉得冷。果然身体好就是不怕糟蹋。
李云忍不住用烫玻璃杯熨帖自己的肚皮,这才觉得舒服许多。她真嫉妒,如果她能有江水一半抗冻,那该多好。
不对,不仅仅是抗冻。
她想起前天晚上,她卧室卫生间的淋浴头坏了,急着要洗澡,喊江水过来看看。他站在木头小板凳上,脖子仰着,两只手臂高高探着。
他站得很高,李云自下而上看得很清楚,从他的头发梢一路往下,一直到脚趾头。
调试的时候,水洒了他一脸,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胡乱地用掌心抹了一把,又甩了甩头,随便得像一只金毛大狗。
淋浴能用了,她却不想洗了。抽屉里冷落了许久的电动棒被她掏出来,她曾以为她再也用不上了。
江水洗了衣服转过来,看见李云,说:“你要不要洗?昨天你吐衣服上了。”
“你帮我洗?”李云唇角微勾。
江水直接没理她。她哼一声,心情极好:“好好好,我自己洗,那你去买早饭。我要吃包子和油条。”
午饭是在大饭店里解决的。李云约了几个老板,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枝玉露。这些日子江水一直吃这些东西,嘴巴已经养刁了。
平时和李云那群“兄弟姐妹”一起吃个便饭,江水动几筷子就厌了。味道要是不地道,或者菜品不精致,他一口就尝出来。
红头发开玩笑:“云姐这是养了只小公举啊!”
李云哥们儿似的搂着江水脖子:“我乐意。”
江水也乐了:“听见没?以后说话别酸溜溜的。”
红头发算是怕了他了。以前伺候李云一个人,现在还得附带伺候江水这大爷。平日里被他使唤着去超市买东西,有时候还得去菜场买菜——江水心情好的话,很愿意亲自下厨的,李云最珍惜这个时候,问他怎么练出来的厨艺,他没答。
偶尔,还得替他跑腿。满北京的跑,就为了看块好地儿。
江水要买房子。
红头发气喘吁吁地回来打报告,江水睨他一眼轻飘飘说:“谁让你去七环外了?把目标锁定在二环内。”
红头发差点把下巴掉在地上。
北京二环内的房……反正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觉得我买不起?”江水眼风扫过去,红头发一哆嗦,立刻说:“哪儿敢啊我!您现在多有钱呐,您现在可是大爷!”表情夸张地竖了个大拇指。
江水定定看他,他收了起势,一溜烟儿跑江水边上坐下,颇为语重心长地道:“水哥,讲真,您现在有钱归有钱,但要买二环内的房子——啊,一定要买那是买得起的,但选不到好的。你懂我意思吧?”
江水放下把玩的汽车模型,拍拍红头发的胳膊:“我话就说到这,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这就拍拍屁股走了。
当时,红头发真想拿那模型在他后脑勺来那么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再去会所的时候,江水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格格不入了。这群人顶会玩,唱k吹瓶掷骰子。作陪的是一大群穿三点式的姑娘,男人贪女人美色,女人图男人钞票,也算各取所需。
李云会来事儿,人精,把老板们逗得心花怒放。江水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静静在沙发上坐着,喝酒或者抽烟,自己找乐子。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酒池肉林之感。
江水头顶就是一盏炫目的吊灯,他烟酒下肚,神志已不如刚进来时清醒。有个肉肉的女孩子过来,直接坐他大腿上,就差拿□□埋他脸了。他心神一动,定睛看着,耳边一阵酥麻——被她吹了一口热气。
“下去。”他说。
“不嘛,人家喜欢你。”女孩子年纪不大,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
江水没来由地笑:“喜欢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啊,打败二环十三郎的那个人嘛!你每一次跑二环的时间,我都知道。”她贴到江水耳边,暧昧地说。
江水笑笑,一句话没说。女孩子以为他不相信,急了,语速都变快了:“真的!我特别崇拜你!你每次时间我都专门记在一个本子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的,下次我背下来,背给你听!”
江水无动于衷,女孩子撒娇地摇了摇他的胸膛:“好不好嘛?”
“好。”他说,“现在可以下去了没?”
女孩子崇拜他,也怕他。被他皮笑肉不笑地赶走,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能乖乖照做。
他继续一个人呆着,看远处几对男女开始接吻,听老板的公鸭嗓子唱歌,最后一仰脖,被头顶的光刺得眯起了眼。
恍惚间,他以为这是在做梦,金钱、烟酒和女人,这几样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现在都有。而且想要多少有多少。
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么?都是他的。他拿得顺手么?捧在手里会不会心慌呢?
他想,他应该也是有机会活得更好的。
他以前很混账,以怨报德,罪该万死。他的“至亲”诅咒他生不如死,他也的确生不如死过。那段寂寥的日子用来偿还人债,够了吧。
现在他是重生的他。在北京,他宛如新生。
凌晨过后,这群不眠的人才终于有了困意。
李云被人灌得烂醉,软趴趴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江水把她背上楼,塞进她的棉被里。
他走到冷风飒飒的阳台打电话,这么久了,他终于敢给她打电话了。
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他没放弃,挂掉重新打。借着这股酒劲,他一口气给杨梅打了三四通电话。
最后一通被接起来了。
“喂。”声音很哑很懒,被他吵醒的。
听见这个声音,江水几乎要落泪。
杨梅清醒了点:“哪位?”
两边忽然都沉默下来,杨梅心猛地一抽,看了看手机屏幕,陌生的号码。
她颤巍巍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去,试探着问:“江水?”
“我是。”
“……”
又是一阵安静。
“你在哪?”她问。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的新号码。”
“北京的新号码?”
“……”
“你不要生气,杨梅,我没有办法。”他说,“我很快会回来。”
杨梅坐起来,表情掩在头发里,声音很低:“你还回来干嘛。”
她的父母早就从她家搬出去,回老家去了。这回他们真狠心,一个多月没打电话给她,仿佛没有她这个女儿一样,她开始还打几个电话回去,但总是被赌气挂掉,后来她也烦了。
她总是一个人,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这没什么不习惯的。
小何请假的时候,一个人看店,一个人下班。她买了一辆车,但不敢开得太快,下班高峰期总是堵在路上。后来她改骑自行车。
下班路过菜场去买菜,一个人一荤一素就可以,多的吃不完,她不习惯塞冰箱,因为隔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她的身体自从引产过后就更加虚了,温度一有波动就感冒,在床上懒个七八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睡个昏天黑地。
李艳叫她出来一起锻炼身体,她总是推了不去。因为没乐趣。这么算起来,她已经好久没看见李艳了。但在朋友圈里,还是能看见李艳的痕迹的——她发自拍,登山的自拍,吃饭的自拍,购物的自拍,旅游的自拍——她有了新的朋友。
杨梅想,这些我都能应对,没关系。只除了一样……
江水说:“我肯定会回来的,杨梅,我要回来娶你的。”
只此一句,就让杨梅掉了眼泪。
江水听见那头细微的声响,他想她可能在哭。心忽然七上八下,嘴又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她。
想他们抱着一起躺进棉被里,想她的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身体。
那只温暖的手啊。
就仿佛现在这样。
江水低头去看,李云的手搂着他的腰部。他转过身,只是这么稍微一动,那手就落下去了。李云微睁着眼,空濛暧昧。
他一声不吭,锐利的眼盯着面前的女人,猜她几分醒几分醉。
那张脸透着酒后的酡红,珠光的唇嘟起,仔细一看,眼角长着密而细而多的鱼尾纹。她平时化妆,遮瑕很干净,现在妆掉了,露出本来的面貌。
江水的唇只是微微一张,李云就嘘他一声,笑着,朝他眨了眨眼,手指了指他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别被她听见——”
她吃吃笑着,因为个子矮,只能吃力地仰着脖。对着江水的下巴嘬了一口,江水皱着眉,摸一把下巴,手指湿哒哒的。
☆、通电话的男女
杨梅停止了啜泣,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问:“你那边有人?”
江水没马上回答,定眼看了看李云,她笑得一脸狡黠,像只偷腥的母猫。江水忽觉胃里翻江倒海,半夜装进去的酒现在好像全涌上嗓眼。
很久没有声音,杨梅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次江水很快就答:“有。”
杨梅问:“这么晚,是谁?男的女的。”
“女的。”江水一板一眼地说,“你认识的,云姐。”
李云的笑僵了一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刚才叫她什么?云姐?真是刻意又礼貌的称谓。他以前总是与她平等似的喊她李云的。
比起“云姐”,她更习惯也更喜欢他叫她“李云”。仿佛这样他们两个就没有了年龄的差距,也没有了身份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