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那日,崔景钰午后便出门,留孔华珍在家中,并且叮嘱她一定要呆在家中,不要出门走动。
他穿着文士襽衫,同段义云等人汇合后,才换上戎装,领兵出动。
孔华珍身体病弱,入夜后却是熬着没睡,听着外面时不时想起的马蹄声和厮杀声,忐忑不安。
也就是三更过后,长安城局势稳定下来,崔府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身穿羽林军服,拿着郎君的腰带,上面血迹斑斑。那士兵道郎君在宫中遇伏,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行,特拿信物来接夫人去见最后一面!”
崔家管事披麻戴孝,抹泪痛哭,跪倒在崔景钰脚下。
“老奴极力阻止,可夫人一听您重伤,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坚持要随那人去。老奴不得已,只好点了十名家丁随行。哪里想到……哪里想到……”
十名家丁,连同孔夫人的两个随身婢子,都被人乱刀砍死在暗巷之中。
这夜本就混乱。李崇的人诛杀韦氏孽党,双方多有巷战。城中多处房屋起火,人员死伤不计其数。十来个家奴就这么在混乱之中,被一群身穿军服的人砍杀,并未引起主意。
孔华珍则被人劫走。
唯独只有一个家丁被砍去胳膊,却侥幸没死。他忍着伤痛,跟着那群人,亲眼见他们将孔华珍抓进了长宁公主府。
卢修远和长宁这半年来一直分府而居。长宁豢养男宠,大建豪宅,对驸马不闻不问,自然也不知道卢修远投靠李崇的事。直到今夜,她见全城暴动,寻卢修远而不获,派人打听过后,才知道自己的驸马早就叛离。
比起驸马的背叛,更教她伤心和愤怒的,则是崔景钰也参与其中。
自己此生最爱的男人,竟然选择站在对立面,铲除韦家,要毁了自己。
这一刻,长宁狂怒,歇斯底里,失去了理智。她要报复,要让崔景钰后悔终生!
长宁有个面首名许汇,因容貌有几分酷似崔景钰,而极得她宠爱。这许汇狡黠阴毒,便给长宁出了这个主意。
孔华珍关心则乱,一下就中计,就这么被绑进了长宁公主府。
卢修远原想着长宁对她母姐的事参与不深,只知成日寻欢作乐,于是今日也未派人去拘禁她。不料正此,才让长宁钻了空子。
听闻这个消息,卢修远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即点兵,同崔景钰一起杀去公主府。
士兵破门而入,府中护卫出来抵挡,被盛怒之中的崔景钰提刀砍倒。
崔景钰虽然是文臣,然士族公子必修的礼、乐、射、御、书、数,他样样精通。尤其是骑射之技,虽不及段义云等武将,却也是京城贵公子中的佼佼者。颇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势。如今救妻心切,砍杀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卢修远抓着管事带路,将两人待到了后院花亭。
长宁一身艳丽宫装,满脸泪痕,倒有七分像鬼,见了崔景钰,痴痴笑道:“崔郎,我就知你回来。”
“珍娘何在?”崔景钰忍着掌殴她的冲动,峻声问。
长宁神智已有些不清,颠三倒四道:“我母亲死了?姐姐也死了?她们都死了……留我一个做什么?哈哈!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不会再吃醋了。我会和孔夫人好好相处的……”
崔景钰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长宁,在花亭角落里,寻到了昏迷不醒的孔华珍。
孔华珍已被长宁灌了毒,崔景钰抱着她,策马狂奔去太医署。孔华珍半路上的时候就没了气息,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太医署的人心惊胆战地熬过了一夜纷乱,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位戎装少将抱着一个香消玉碎的少妇,面色灰败地站在烈日下,一脸水光。
长宁也服了毒,分量却不多,被卢修远抓着灌了几碗水催吐之后,又渐渐回过神来。
公主老婆没死,卢修远就当是对李氏皇家有了交代。长宁哼哼唧唧地抱着他的腿,旋即被他踢开。
“看好公主,别再让她寻死。”卢修远不再掩饰厌恶之色,吩咐亲卫道,“公主抱病,暂不见客。”
长宁回过神,破口大骂。卢修远一眼也不多看她,大步离去。
韦氏倒台,需要处理家中大妇的,并不只卢修远一人。
李崇安抚完父亲相王后,动身回到郡王府。
他今日起事之前,就已派人将韦氏软禁在了院中。韦氏倒是知大势已去,负隅顽抗无效,嚎啕一番后,换上了一身素衣,开始为韦太后戴孝。
等到李崇来见她,韦氏木呆呆地流着泪,问:“三郎也要杀了我么?”
“不。”李崇漠然道,“但是你我夫妻情分已经倒头了。我会与你和离,送你回韦家。你的嫁妆和奴仆都可尽数带走。日后我们各自婚嫁,不再相干。”
韦氏茫然,“韦家已经败落。我回去了又能如何?”
“你嫁妆丰厚,总不会缺衣少食。”
“你……要娶段宁江?”韦氏又问。
李崇半晌无语,道:“这是我的事,已与你无关。”
韦氏忍不住还是多嘴挖苦起来,道:“你怎知她就好?若你不是郡王,不,若你没希望做太子,她会来勾引你?”
李崇皱眉,憎恶之色溢于言表,“阿江品行端庄,洁身自好,不但贤良淑德,还聪慧明睿。旁人妒她,损她,害她,折辱她,她且宽厚从容,从来不存阴毒之心。她更与我有救命之恩,却是被你们这等妒妇诽谤成了水性杨花之人。”
韦氏抹了泪,狠狠阴笑道:“难怪说你这人太重儿女之情,现在真是教猪油蒙了心。我倒要看看,你将来如何后悔!”
李崇忍了忍,想着究竟夫妻一场,临别不出恶语,才把到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次日,相王和少帝登上安福门城楼,慰谕百姓,大赦天下。
此后,李崇被晋封为平王,薛简为立节郡王,崔景钰为中书侍郎,卢修远为中书舍人,参与朝廷政务。
段氏冤案昭雪,段刺史得平反,追封侯。段义云封侯,恢复本名,为羽林卫大将军,食邑三百户。
而后,段义云公布段宁江真人事迹,轰动京城。段宁江骨灰终于葬入段家坟园。圣上赞其“贞勇无双,有平阳昭公主风范”。段家父女两人都建祠立传,享受百姓香火供奉,名垂后世。
而代替了段宁江护送信物上京,又以段氏之身份受苦,并且还救过太子的曹氏娘子,则被段义云收为义妹,亦得了圣上和太子的无数嘉奖和赏赐。
丹菲从此恢复本名,从段姓,住进了段侯府。
崔景钰亡妻孔氏则被追封为安国夫人,一品诰命,建祠立传。
卢修远上书求与长宁公主和离,获准。长宁公主献出她在洛阳的一处豪府为景云祠,其余豪宅园林也均仓促转手。长宁灰溜溜地避离长安。许汇则被勒毙。
三日后,少帝颁布了诏书,其中写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天佑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大弟,以为副君。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朕退守本藩,归于旧邸。”
于是,少帝退位,相王登基,改元景云。少帝被封为温王,皇长子谦让,平王李崇被立为皇太子。
此时,李崇发妻韦氏也已与他和离,被送返韦家。李崇入主东宫,后宅只有朱良媛和另外一位承徽,膝下只有一位小郡主。
满京城未出阁的华族名媛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焦距在了这个空虚的太子妃宝座上。
“阿菲呢?”段义云回到府里,第一句便问。
刘玉锦迎过来,帮他解去皮甲,递上打湿了凉水的帕子,道:“在后院水榭里看账本呢。我都教她歇息一下,她却说现在不把那些田产理清楚,堆积到秋收后更麻烦。”
“她就是个闲不住的。”段义云轻笑,擦去了身上的汗,换上轻薄的丝袍,朝后院走去。
段义云如今封侯,府邸没有换,却是把隔壁的宅院并了进来。两处的花园连在了一起,面积十分宽敞,池塘假山,亭台楼阁俱全,已颇有侯府气派。
池边水榭是府内纳凉消暑的好去处。丹菲嫌书房闷热,便把账本名册等物都搬来水榭中处理。
段家如今殊荣隆厚,段义云封候,食邑千户,更有圣上和太子的额外奖赏,当初被抄的家宅和田地也都返还了回来。于是新旧产业混在一处,奴仆也杂乱,足够丹菲整理好一阵子去了。
段义云沿着游廊走到水榭边,隔着藤萝架子,一眼就望见丹菲伏在案上,正睡得香甜。粉紫色的藤萝花一串串垂下,将她的身影框在画中。
段义云胸膛一阵暖,含笑轻轻走过去,跪坐下来,俯身端详着丹菲的睡颜。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薄衫裙,挽着简单的堕马髻,插了两支白玉簪,配两朵南珠掐金花。这么一身淡雅装束,倒是衬得她面颊粉扑扑地,如桃花一般。她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着,似乎有什么化解不开的烦心事。浓长如鸦翅般的睫毛也时不时蹙动一下,显然梦里不安稳。
秋老虎的季节,午后炎热,丹菲又伏案小憩,额头鼻尖上也出了细细的汗珠。段义云坐在一旁,执着小扇轻轻给她扇风。过了片刻,丹菲的眉头才抒解开来。
刘玉锦带着婢女,端着冰镇的奶酪璎珞和果露点心寻来,望见这一幕,不由得愣了愣。
段义云专心为丹菲摇扇,眼里怜爱疼惜之意流露无遗,像是看着什么极喜欢,却又不能碰的东西一样。
刘玉锦的陪房郭孃孃却是先反应过来了,阴沉着脸咳了一声。
段义云被打断,不悦地视线扫了过来。丹菲也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未时五刻。”段义云冷冷地盯了郭娘子一眼,转头对丹菲温和笑了笑,“吵醒你了?”
丹菲摇了摇头,“阿兄回来了呀。阿锦,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刘玉锦回过神,这才走进水榭。
丹菲方睡醒,没留神众人各异的神色,一边喝着冰镇的果露,一边把整理好的田产指给兄嫂听。
“……这个庄子全是旱田,产出不高,又挨着城镇,不如多种果树和蔬菜。这两个庄子产出不对,怕是庄头弄鬼,回头还需派管事去好生查一查,不行就换了……这是这个月府里收入,返还的段宅要修葺,花费甚巨,阿兄你看是将它*了可好?还有这几处铺子,生意不好……”
段义云仔细听着,和丹菲认真商议。刘玉锦坐在旁边,不大跟得上这两人的速度。
那郭孃孃悄悄扯了扯刘玉锦的袖子,低声道:“夫人不如趁这时让将军把管家之事多少分与一些与你来做,不该全都交给菲娘。”
刘玉锦摇头,“本就是我做不来,才让菲娘帮忙的。”
“夫人不懂就学,怎么好让小姑子管家?况且又不是亲妹子,将军又偏心……”
刘玉锦有些不耐烦,“什么亲不亲,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
她声音略大,丹菲停了下来,和段义云一起望过来。
刘玉锦瞪了郭孃孃一眼,笑道:“听说那些人闹着要太子立妃,被太子一口回绝了?”
段义云眉头一挑,点头道:“太子说是国丧未过,不便婚嫁。”
“听说王家一个劲地想把女儿送去呢。”刘玉锦哼了一声,“我见过那女郎,生得还算清秀,却是一股唯唯诺诺之气,完全比不过阿菲的飒爽大气。”
段义云笑道:“京城在室的闺秀,又有哪个比得过我们阿菲?”
丹菲合上账册,神色淡淡,道:“阿兄你们这般夸我,也不害臊?”
刘玉锦嬉笑,又道:“听说孔家似乎想把孔夫人的一个妹子送来给崔侍郎做续弦夫人呢。”
丹菲手上的活一停,这才抬起了头,“孔夫人才故世一个多月,这也太快了吧?”
“听郑三夫人说的。”刘玉锦道,“说是葬礼上,见到孔家人带了个妙龄女郎来上香,唤崔侍郎作姐夫。都说这个女孩是庶出的,模样标致,比孔夫人娇媚许多。还有个同胞庶弟,借着要考科举为名头,时常去拜访崔侍郎。”
丹菲漠然道:“崔郎可不是那等浮浅轻薄的男子。”
段义云眼睛眯了一下,岔开话题道:“过几日母亲他们的车驾就该到了。安置好后,我们一家人就去南山给父亲做法事吧。”
刘玉锦小脸瘪了下来。
段家家门光复,段义云自然要派人将姚夫人和一双弟妹从老家接回来。只是因为盛夏天热,推迟到入秋了才动身。
姚夫人如今性情刁钻苛刻,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是好在刘玉锦娘家身份高贵,丹菲又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她这个隔一层的继母,情分差了许多,不好行使长辈特权在侯府里颐指气使。
如今侯府中丹菲协助刘玉锦管家。她极公正严明,侯府上下皆服她,段义云又护着。姚夫人虽然不满意她一个义女管家,却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若是丹菲嫁了,刘玉锦笨拙懦弱,必定不是姚夫人的对手。想到此,姚夫人便热衷于丹菲的婚事起来。
“国丧还没过呢,急什么?”丹菲一身利落的骑装,骑着一匹极漂亮的枣红母马,和段义云并肩行在车队前头。
“母亲的意思倒很明显。”段义云道,“你若做太子妃,八娘和七郎都可以说上更好的亲事。”
“八字还没一撇,她怎么确定李崇会立我为妃?”丹菲朝他讥笑,道,“满京城多的是华族女郎想嫁他。光是有从龙之功的这几家里,未婚的适龄女孩都有七、八个,怎么会偏偏是我?”
刘玉锦掀开车帘,笑嘻嘻道,“他若不喜欢你,怎么送你这匹好马?”
丹菲不禁有些讪讪。
李崇初封太子,协理国事,忙得无暇他顾,却是依旧花心思不断地给丹菲送些小礼物过来。
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整套青白玉围棋,二十八个东瀛娃娃,甚至还有他闲时偶得的诗句……其中最贵重的,就是这匹通身枣红,额头一抹白的骏马。那是一匹汗血宝马,本是胡人献给太子的贺礼。李崇看着心动,当即就让人把马送到了段侯府来。此举在长安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丹菲对这匹马可谓一见倾心,厚着脸皮收了下来。今日进香,就迫不及待地换上骑装骑马出城。
“可不是拿人手软?”丹菲自嘲,“我要是把太子送来的东西退还回去,泰平公主不知如何想?”
段义云皱眉,“她确实是要挟你替她监视太子了?”
“那番话,不像还有别的意思。”丹菲讥笑,“我活该,自食其果。我当初没有动野心去招惹太子,就不会落下把柄在泰平公主手中。这下还连累了阿兄。若太子知道我设计接近他,难免不会因此对你产生芥蒂。”
“你倒无需在意我。”段义云道,“接近他的女子,哪个没使心计?便是他亲姑母都这样算计他呢。”
丹菲听着,忽然觉得替李崇心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太子,至尊皇权,高贵血统,倾国财富,如花美眷,他什么没有?唯独没有几个真心爱他而留在他身边的知心人。
他自己是否知道?是否会难过?
丹菲当初主动招惹的李崇,本没信心他会上钩。不料连上天都在帮她,一环扣一环地将李崇钓在了鱼钩上。这其中,除了丹菲用心外,和李崇自己内心寂寥,渴求知己也有莫大的关系——尽管李崇自己或许也没察觉到。
事到如今,丹菲拉钩也不是,放线也不妥,进退两难。
想到此,丹菲心绪烦乱,干脆快马加鞭,遥遥冲到前头去了。
刘玉锦望着丹菲的背影,担忧道:“她有点喜欢李崇呢,所以才觉得为难。不然,就让泰平公主把话说开去,大不了一拍两散。”
段义云面色暗沉,道:“她只是担心牵连段家。”
刘玉锦没看懂他脸色,道:“太子对她颇好,她又非草木,自然会承情。”
段义云讥笑,“送些小玩意儿便是对她很好了?”
刘玉锦困惑,“阿郎不是也想让阿菲做太子妃么?”
段义云语塞,半晌没说话,才道:“泰平公主此举,摆明了是要陷阿菲于不义。就算说破了,太子不计较,也于阿菲名声不好。所以,还得寻个法子破解才是。”
刘玉锦道:“其实这事,说起来也空口无凭,又没有什么字据为证。若太子问起来,阿菲狠下心否认便是。太子若真喜欢她,必定还是愿意信她的。”
段义云沉思不语。
刘玉锦放下车帘,郭孃孃立刻凑过来,低声道:“夫人还是听老奴一言,莫太依赖菲娘了。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府中诸事,你需早点上手的好。不然万一老夫人插手,你就要听她摆布了。”
刘玉锦不爱听这话,却也隐约知道郭孃孃说得有道理。
“知道了。我会同她谈谈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