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迈的老人,虽然对这快土地恋恋不舍,但终究抵不过各方面的流言蜚语,不得不动摇,最后在听到律师将补偿协议念给他们时,那一点点的动摇就彻底摇走了。
城中村几十户老居民很快全部在那些繁冗的文件上签字,热火朝天地搬离了城中村。
拆迁的那天,吴玦亲自督工。两架重型铲车轰隆隆地开向空无一人的城中村,光听声音,就有一种破坏欲与毁灭欲的快感。
她拿着对讲机,远远站在铲车后面的路口,看着入口处的牌坊,全身的血液似乎有些扭曲变态的沸腾。
她知道在这一刻,心中的那个毒瘤真真要弥漫全身。
“吴玦——”她打开对讲机,正要对铲车内的司机法令,一声匆忙而焦灼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她愣了片刻,有些恍然地转头,看见林佳河满脸倦色地从身后的车内走出来。
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又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他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与刚刚那声焦灼的呼喊,他此时的面色毋宁说是倦怠。是的倦怠,那微蹙的眉眼间有一股很深很深的倦色。
吴玦这才发现,他的状态似乎并不好,除了下陷的眼窝,脸颊也削瘦许多,整个人都显出一股颓态,不是颓废的颓,而是那种让人会以为他下一刻就会倒下的颓然。
这个发现,让吴玦的眉不着痕迹地皱起来。在她的认知里,林佳河太强大,以至于永远都有种笃定而意气风发的姿态。
她的心毫无来由地被刺疼了一下。
“停下吧,吴玦。”他开口,声音很低,却又像是用尽了力气。
吴玦收回刚刚的不自在,淡淡开口:“不可能。”
说着,她将对讲机慢慢举起来。不料,还未开口,林佳河忽然用力夺过那对讲机,狠狠砸在地上。
吴玦蹙眉,看了眼地上的残骸,嘴角浮上一个轻蔑的笑。又抬头对上林佳河的脸:“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吗?”
林佳河摇摇头,慢慢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可是,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因为那并不能使你变得快乐。我知道我欠你,我愿意用倾尽全力去补偿你。”
本来还处于沉静的吴玦,在听到他的话后,忽然睁大眼睛,用力推开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补偿?怎么补偿?你的补偿能让沈童复活吗?想想都觉得绝望,为什么我爱的人被你害死了,可是你这个刽子手却还活着?”
饶是在心中如何怨恨,吴玦也从未在言语上如此恶毒过,她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是不是像恶魔一样狰狞。
林佳河的眼中出现一抹绝望的痛意,闭上眼睛片刻复又睁开,他一字一句开口:“这个孽既然是我造成的,理应由我一人承受。你放过城中村吧,我不可能将沈童还给你,可是我可以陪你一条命。”
说着,他淡淡扫了眼旁边马路上的车来车往。
吴玦还未从他的话中反应过来,他只深深看她一眼,便向路中一辆急速行驶的卡车疾步跑去。
第49章 动心
那一刻是如何发生的,吴玦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当她看到林佳河冲向马路的时候,她整个脑子都是三年前的那个场景,沈童停在路中央,对她留下最后一笑,然后便是刺耳的尖叫,分不出是来自于她,还是路人。
而在这一刹那,吴玦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行,她再也不能看着另一个人在她面前以这种方式消失。
他不能出事,她承受不起这种结局。
吴玦身体的反应甚至比脑子还要快几秒。
在林佳河冲入马路时,她也跑了过去,本来是要拉住他,却只堪堪抓住他的衣角。卡车巨大的声响扑面而来,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盯着眼前几步之遥的那个挺拔却已然削瘦的背影——然后,在卡车刺耳的刹车声中,她用力扑倒在他身上。
只是速度太快的卡车,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刹住。生生撞在了两个倒地的人身上,好在林佳河反应快,在吴玦扑向他时,他心中已是一凛,本能地顺势将她抱住,朝前面滚了几分,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她。
卡车最终还是刹住了,就在林佳河身体的几厘米处。只是一只车轮却还是碾压在了他的右脚上。
卡车司机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下车,看着林佳河被压住的脚,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绷着脸吼道:“干嘛呢?怎么过马路的,找死也别用这种方法!”
林佳河没有理会那骂声,只看了看怀里人,此时的吴玦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显然已经昏过去。他心下一惊,迅速检查了下,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口,才稍稍安心。
而这一刻,他方才感到后怕。刚刚那一刻,他确实是出于绝望之下的冲动,可有那么一刻,他真的觉得人生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值得留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吴玦会冲上来,会拦他救他。万一……万一……,他简直不敢再想。
救护车来的很快,在众人的帮助下,卡车被托起,医护人员才将林佳河的脚从车轮下挽救出来。
或许是太疼了,他竟然没有太大感觉。
在救护车中,他看到旁边昏迷之中的吴玦,下意识地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就这样紧紧握着,一直不松开。
当然,在医护人员的命令下,救护车抵达医院时,他还是不得不松开她的手。
除了轻微的擦伤,吴玦确实没有任何大碍。昏迷大致是因为惊吓过度。而这一觉,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医生来病床上给她做复查时,她才转醒。看到满眼的白色,忽然心中一惊,猛地坐起来,惊慌失措地抓住医生大叫:“林佳河呢?就是刚刚和我一起的那位先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忙安抚她:“那位先生没事,就是脚部严重骨折,恐怕得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他现在在隔壁的病房,你可以去看他。”
吴玦匆匆跳下床,跌跌撞撞来到隔壁病房,推开门,便看见林佳河的一只脚打着石膏露在被子外面。而他整个人则似乎正睡得无知无觉。
吴玦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床头凝视床上的人。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哪里还是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林佳河。是的,她已经成功地让他从云顶跌落在尘埃里。
可是,在这一刻,她真的是高兴的吗?
实际上,连吴玦自己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她到底是真的怨恨林佳河,还只是因为沈童过世后,她需要为自己的孤零感找一个合理的宣泄口。
不能说她忽然释然,但是经过他冲向卡车的那一刻,即使再如何心怀怨恨,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倨傲冷漠的人,是真的在为他的无心之过而心怀内疚。那么,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算是个恶人吧?而她,从此之后,也不可能继续任意恶毒地践踏这种内疚。
原谅他吧!在共同经历过生死关头之后。吴玦想。不,是原谅自己,也放过那个善良美好的沈童。
吴玦伸手抚上他削瘦而发白的脸颊,淡淡笑开,可是不知为何,眼底却涌上阵阵湿润,一滴泪滑下,恰好落在林佳河唇边。
林佳河缓缓睁开眼,看到便是这个看着他,笑着流泪的女人。他静静和她对视,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轻声道:“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