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畔被他说得更加好奇了。如果这是在自己的屋里,她说不准就要扑上去撒娇耍赖,非要元子青说出来不可。可惜这里是在外面,她只好恨恨的盯了元子青一会儿,然后放弃了。
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开始琢磨了。元子青看她这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等回到了隐竹园,元子青要转去书房的时候,她才陡然回过神来,跟着去了书房,“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不可寻根究底。”元子青摆摆手,“佛曰:不可说。你若无事,过来替我磨墨吧。”
眉畔走过去,一边磨墨一边看他,“我忽然觉得,你与成婚前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的元子青拘谨克制,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却像是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然而现在,看他逗自己的这熟练的劲头,便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知拘谨为何物了。
元子青笑看着她,“那还不是娘子调教得好?”
脸皮厚这不关她的事吧?眉畔没好气的想,她自己的面皮都还薄着呢,怎么可能教出元子青这种人来?
元子青不再说话,低头提笔,开始在纸上运笔如飞。
眉畔自己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去,才发现元子青笔下的画已经初具雏形了。她看了一会儿,认出那是自己抱着小九的样子。不过现在还只有大体的轮廓。眉畔之所以能认得出来,并不是因为她眼力惊人,而是因为这不是元子青第一次画这个了。
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出现在元子青画里的便不是她自己了,大部分时候都带着孩子。偶尔还有小九单独的画像。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就像眉畔自己手里做的衣裳,多半也不再是元子青的,而是孩子的。两个人身上不约而同的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似乎又彼此都有默契,并没有因此觉得不对或是提出抗议。
眉畔本来还要说话,这会儿却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眼睛则盯着元子青的笔尖,看他的巧手一点一点两两个人的模样勾勒出来。
即便已经不是头一回看,眉畔仍然觉得……好像整颗心都慢慢的,胀胀的。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直到画完了,元子青放下笔,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凝视着纸上的作品微笑。
眉畔见他笑了半天,没有别的反应,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我的全部。”
眉畔的耳根慢慢红了。
对于这种煽情的话,直到现在她的承受能力仍旧非常低,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不自在起来。甚至,相较于元子青婚后脸皮越来越厚,她反而还不如婚前了。至少那时候她会鼓起勇气去接近元子青,对他剖白自己的心思。
她咬着唇,半晌不甘心的低声咕哝道,“就会说好听的。”
“我可不光是会说。”元子青笑着握住她的手,将被她捏得紧紧的墨条取出来放好,然后手上用力,便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况且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让眉畔坐在自己怀里,看着桌上的画,“你和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了。”
他并不是在成婚之后变得厚脸皮了,只是在婚后懂得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知道娇妻弱子都需要自己的照顾和保护,于是必须让自己成为钢筋铁骨,为他们遮风挡雨。
一不小心脸皮也跟着变厚了,真的只是一点点意料之外的变化。
况且,没成亲的时候,眉畔虽然是心仪之人,却也还不属于他,不敢轻易冒犯。如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还要拘束着不成?
然而眉畔并没有沉浸在他制造的气氛之中,而是反问,“那爹娘呢?”
“……”这个问题简直无法回答。
但元子青有特殊的让自家娘子忘掉这个问题的技巧——他低头含住了眉畔的唇,等到把人吻得七荤八素,当然也就不会再记得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了。
虽然元子青不想这么说,但自从把孩子送去了首善堂之后,他们便清净了许多。至少亲热的时候,不会被突然出现的婴儿啼哭声给打断,让后不得不去照看孩子,给她换尿布或是找吃的。
况且孩子放在眼前,奶娘也要跟着。有时即便是像亲热,也不很方便。
所以这一吻便有些失控。
两个人分别了许久,早已相思成灾,而再见面之后,又连续不断的发生了那么多事,直到现在才终于有点儿稳定下来的意思。而皇帝的旨意颁布,元子青更是从中获得了许多信息,对将来的事情,总算是有了几分端倪,而不是全无计划。
如此,他自然也能暂时放松下来,体会一下闺房之乐。
而体会着体会着,原本只是想亲亲抱抱的他,动作便慢慢的不规矩起来。
唔……反正今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忙了,他的时间多得是,就算待在书房的时间久一点,应该也无妨。
中途眉畔好几次想要推开元子青。她本来就脸皮薄,青天白日已经足够让她不好意思,还是在书房这样的地方,眉畔既不习惯,也有些提心吊胆,好像生怕被人看了去,紧张得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自从他病好了之后,两个人的体力值便不在一个档次上,很快就被元子青彻底镇压下来。再加上被他亲得手软脚软,本身也提不起多少力气,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随他去了。
至于最后是被抱着离开书房什么的,那时候眉畔脑子里已经全是浆糊,累得睁不开眼睛,于是根本顾不上了。
[
第98章 回心转意]
元子青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
皇帝短时间内不会对福王府动手,之前敕封的旨意,也只不过是提前做个准备了。至于那个简直不像是计谋的离间,有用最好,若是没有用,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至少皇帝和元子青本人,都并没有认真将之放在眼里。就像眉畔说的,太低级了。至于皇帝真正的目的,元子青虽然猜到一二,反而不敢胡乱做定论。
但元子青也并没有清闲下来。之前被迫中断了很久的修书工作重新被提上日程,皇帝对他表示出了十二分的支持和信任,简直要什么就给什么,元子青趁机将许多老臣都请了过来。不过等到这边的工作一上了正轨,皇帝就要求他将这担子卸下来交给别人,然后给他委派了更多的工作。
按理说宗室是不能参与朝政的,但是皇帝却仿佛对元子青十分信任,虽然没有给他具体的职务,但是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会召他一起去商议,让众多臣子侧目。
元子青也知道自己有点招眼,所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奈何皇帝还专门点他的名,看似对他十分信赖。而元子青的骄傲,也不允许他随便说几句话去敷衍,于是每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言论,让大臣们点头,也让皇帝眼中的阴霾更重。
一开始的时候,元子青还顾虑着皇帝的意思,后来烦不胜烦,索性有话直说。反正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得找个理由,既然他要做出宠信自己的样子,元子青自然也酒不客气了。
反正……他和眉畔之前跟元子舫周映月商量过的许多事情,正愁没有做的机会,如今皇帝把机会送上门来,他当然却之不恭。
经过几年的开海,国库虽然不至于十分充足,但还是丰盈了许多。因为西北的粮饷都是海商会负责的,大大缓解了国库的压力。所以元子青在皇帝故意营造出十分信任自己的场面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提出了一项提议:减低赋税。
大楚的税收虽然不重,但也是十税三这种周映月一开始根本无法理解的高比例。这个比例,也只是能让百姓们勉强自给自足罢了,如果是没有田地的佃户,还要交四五分给地主家,余下来的连吃饭都不够。遇到昏君,十税五,百姓的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或者有时候皇帝贤明,会降到十税二,那已经是难得的政治清明,天下天平。
然而元子青的提议却是:十税一。
这还不算,他还在此基础上做了五年规划,十年规划和二十年规划,打算在二十年内,将税收降到二十税一的比例。
这个提议才刚刚说出来,便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抨击和议论的奏折几乎每天都能堆满皇帝的御案。
农业为本的国家,农业税便几乎是一切税收的来源,减掉这份收入简单,百姓负担也少,但是朝廷怎么运转,需要银子的地方要拿什么来填补?保守固执的大臣们无法理解。
对于这件事,才刚刚登基的新皇元恪表示心情复杂。
他在海州待过一年,认识周映月,也知道海关一旦开始收税,会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政收入。在刚刚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怎么去用这笔钱,做出过无数的规划。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
然而没有一条是用这些钱填补原来的税收,从而减轻税收和徭役,让百姓们的日子过的更宽裕。
最让皇帝心情微妙的是,在自己还想着怎么把元子青给坑了的时候,他竟然突然开始做实事了。自己这个做皇帝的还没有任何动静,倒让他给抢了先。
元恪才刚刚登基,今年不过十几岁,正是满腹雄心抱负的年纪,不知道多么渴望登上帝位之后,干出一番大业,让世人敬仰,让后人追思,名传千古。那才是帝王霸业宏图。
然而此刻被元子青这么一弄,皇帝才发觉,自己刚刚登基,竟然就走入了岔道里。
非但没有将精力放在正事上,反而险些陷入了平衡朝堂,争权夺利之中,企图彻底的掌控住朝臣们,殊不知,这其实是本末倒置!
他是皇帝,天然就应该超脱于众人,只要大致方向上不错,便不必细细计较这许多。落得跟朝臣为一点小事争来夺去,反而是落了下乘,将自己陷入其中。
一旦心中出现了这种明悟,元恪很快就能想清楚许多事情了。
其实他本来是没有这种念头的,全是先皇临终前留下的那一番话,给他带来的影响太大。他本来心里对元子青的感觉就十分微妙,有了先帝的那番话,更是将元子青当成了大敌,心中戒备,行事上自然就带出来了,费尽心思,便是想着如何去算计他。
反倒把自己原本的打算全部给忘记了。若不是今日元子青出乎意料的行事,醍醐灌顶,他恐怕也会一生都陷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之中。
——就像先帝。
元恪心情复杂的想着。先帝的一生,仔细琢磨,可能就是将绝大多数的精力用在了平衡朝堂上,饭而没有做出多少大事来。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别以为这只是皇帝昏庸时才有用!虽然嘴里说着不敢妄测圣意的话,但实际上,每个大臣恐怕都天天在心里琢磨皇帝的喜好呢!
皇帝也是凡人,并不是神仙,即便心思再深,多少也会露出一些来,让大臣们琢磨出来了,自然会投其所好。
譬如皇帝喜欢锦绣文章,那么选材时就会挑选那些文章做得好的。大臣们发现之后,作诗文自然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若是皇帝喜欢书法或是书画,大臣们闲来无事,自然也得练一练,免得皇帝哪日兴起,让他伴驾,却连皇帝的爱好都无法参与。
除了美色和奢侈的生活之外,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种喜好,看上去不起眼,但实际上真的被人琢磨透了,那这个皇帝跟那些喜好美人华服,或者阿谀奉承的帝王,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大臣们一样会投他所好,从而侧面达成自己的目标。
如果一个皇帝喜欢玩弄心思手段,大臣当然也必须陪着玩儿。甚至就算自己段数足够高,也要降下来跟皇帝达到一个水平,把人给哄高兴了,事情最后就还是会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走。
所以,喜欢异论相搅玩弄权术就比爱好美色更高贵许多吗?也未见得。如果皇帝蠢一些,说不准更容易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这都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事,元恪即便比元子青稍差些,也是博闻强识,能力出色,否则不能被福王府看重。所以这些道理,他其实都懂,只不过从前从没有想得这样清楚过。
高处不甚寒,帝王是孤家寡人,本就该时时警醒。
唯一让元恪有些不高兴的是,这一次到底还是被元子青提醒,自己才能想到这一点。又输在了他后面,元恪心中十分不甘心。
这位堂兄从小就聪明,那时候元恪是很仰慕元子青的,觉得堂兄最厉害,什么都懂。只是再长大一点,心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来他开始明白,元子青身体不好,再聪明也没有用,将来仍旧只是废人一个,不会有任何展露才华的机会。二来皇帝对元子青的偏爱,也是让他们这些做儿子的最为不爽的地方。
你元子青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爹,为什么还要来抢他们的父皇?
时间长了,这些想法便会慢慢的化为执念,对元子青的佩服当然还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不甘心,想要超过他。
一个皇帝玩弄权术赢了大臣,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到底能在什么地方胜过元子青,元恪还没有理清楚。但是首先,至少自己的魄力,不能够比元子青还要小,否则岂不是贻笑大方?况且,让元恪说的话,王叔一家,显然比自家父皇心胸宽广多了。
自己一登基,福王就自动退位,并没有居功自傲,要压住他这位年轻皇帝的意思。而且隐约还想让元子青也跟着退下,只把元子舫推出来。要不是他当时不同意,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拿得起放得下,这份心胸,也让元恪不得不佩服。
而他身为君王,难道连这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非要将福王府赶尽杀绝,像父皇那样?
元恪对于先帝的感情其实很淡漠。当初没有登基的时候,对他来说就是王叔更加亲切,现在知道先皇临终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坑自己一把,自然就更不会信了。
至于元子青,他有自己的办法来对付。
于是在税收改革这件事情上,元恪竟然破天荒的支持其元子青来。
而且改为支持元子青之后,看着其他大臣盯着元子青,一脸“你到底用什么办法蛊惑了皇帝”的表情,元恪忽然觉得心情畅快。
对的,光是坑元子青有什么好处?对自己来说,根本全是损失。就是要将他推出来做这些会惹来众多反对的事情,让他站在风口浪尖,跟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这样政绩有了,还折腾了元子青,岂不是更妙?
发现这一点之后,元恪简直有些上瘾。
每每看到群臣质疑元子青,他开口驳斥对方,在朝堂上你来我往,而自己却可以端坐在御座上看戏时,元恪的心情都很好。
一开始元子青并没有发现这一点,还以为元恪只是不想让自己好过。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皇帝看似针对自己,其实却是在支持自己的主张,否则直接否决就可以了,何必要费这样的周折,让整个朝廷陪自己玩儿?
虽然不免有继续将他架在火上烤,推到风口浪尖的嫌疑,但毕竟,是想做实事了。
这种顺便坑他一把的做法,简直像是小孩儿一样,看不顺眼,就折腾一下,但是又不伤筋动骨。
元子青观察许久,肯定皇帝的心思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后,才回家跟众人提起。一家人聚在一处商量了一番,福王十分欣慰的道,“我从前便是觉得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心胸却宽厚,有忍有谋!”
身为天子,万乘之尊,天下共主,气量和格局都不能小了,否则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而只要眼光能够略略放长远一些,自然就能知道轻重,也就不会将朝堂上的那些烦心事略萦心上了。
当然,平衡朝堂还是有必要的,但不是用权术,而是将每个人放在他们合适的地方去,这样朝堂自然就平静了,并且人人都会对皇帝的安排满意,自然以他马首是瞻。人人都去做实事,自然没有人会卖弄权术,搅风搅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