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过神来,沉吟后道:“也罢,总归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丁统领,你先将七公主提到的疑点排查一下。至于那个黄宝,把他近来所有的行踪经历,通通给朕查清楚。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是忠肝义胆,还是卖主求荣,抑或仅仅是受了无妄之灾。”
丁唐领了命,临走前瞟了一眼周瑛。
周瑛却没注意,只向皇帝拜谢道:“多谢父皇。”
皇帝挥了挥手,“无妨。”他转而看向周琏,觉得有点棘手,半晌道,“在事情查清前,你先在屋里待着吧,等查清了真相,若你是被冤枉的,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至于周琏不是被冤枉的处理结果,皇帝并没有说,但可想而知不会很美妙。
周琏沉默地跪下,朝皇帝磕了一个头,由乔荣看押着下去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徐贵妃面色当然不好,但现在是案情存疑,她虽然想借此机会把周琏钉死,但也不能罔顾谋害自家儿子的真凶,故而只能憋屈瞪了周瑛一眼。
这不痛不痒的,周瑛只当没看见。
丁唐的效率很高,没过两天,就盘查完消息,再次向皇帝禀报。这一回皇帝没带徐贵妃,却把周瑛这个公主带上了,至于为何,多半是皇帝看在周瑛提出疑点上,周瑛倒不意外。
丁唐道:“启禀陛下,黄宝身上确实另有疑点。”
这话一出,皇帝和周瑛都瞬间精神一震,皇帝问道:“此话何解?”
丁唐回道:“臣排查过黄宝的行踪,陛下进驻临时行宫后,黄宝就常在后角门一个货郎处买东西,麻布皂鞋的,也不值钱,但黄宝隔几天就要买一次。在两位殿下被绑架当日,黄宝也买过东西,照旧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而且这期间一直在守门人的眼皮子底下。”
皇帝皱眉,“那货郎?”
丁唐道:“臣也确实怀疑那货郎,经守门人描述画像。”丁唐取出两副小相,递给乔荣,由其转交给皇帝,“陛下请看,这货郎竟与蔡三英口中所述的接头人,长得有六七成像。”
皇帝有种不好的预感,“此人现在何处?”
丁唐回道:“这货郎被发现时刚服了□□,尽管臣着人去救,但他也只多活了半个时辰。”
皇帝叹口气,摆摆手道:“你继续吧。”
丁唐道:“臣仔细查过,这货郎是随着陛下驾临津阜,才突然出现的,之前从来没有这么个人。而且此人只在后街叫卖,走完这一条街,不管货架上还剩多少,都不会再叫卖。这货郎在做完买卖之后,就会去各大坊市闲逛,明德坊去得最多。臣让蔡三英指认,这一回货郎刚死不久,蔡三英确定接头人就是这货郎。”
“而那两千两银子的由来,臣也查了出来。黄宝特地将银子放在溺桶,是为了掩盖上面气味。”丁唐看了皇帝和周瑛一眼,体贴地避过了如何甄别气味这一块,继续道,“银子上有脂米分味,大皇子身边并无女眷,伺候起居的也都是太监,黄宝自然无从得来,但他三五不时去的货郎处却有。”
“货架上有九成的东西,都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米分头油等物。货郎要将银子藏在货架上,就不可避免会沾上脂米分味。又兼黄宝也不是每日都出来买东西,所以这银子在货架上待得时间肯定不短。”丁唐一点点铺开道。
“若朕没记错,是蔡三英索要银两。”皇帝做了个停的手势,扶着额头道,“正常的顺序应该是,由黄宝把银两交给货郎,再由货郎交给蔡三英才对。”
“正常的顺序确实该如此。”丁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但此二人违背常理的行为,与黄宝恰到时机的悬梁自尽一样,都有一个解释,就是借此栽赃陷害大皇子。”
皇帝不由沉默下来,半晌问道:“当日大皇子巡河口时发生的事情,与其所说是否相符?”
丁唐垂下头道:“是相符的。”
皇帝面色不变,手指却握紧扶手,问道:“那是谁挑唆得大皇子前来挡驾?”
丁唐腰弯得越低,声音越发恭敬,“是华阴县县令郑曲成,头一次鼓动大皇子亲自向陛下禀报,第二次也是他推断陛下快办完事,大皇子若脚程快一点,说不定能正好迎上陛下。”
皇帝皱了眉,面色有些困惑,而非生气,“郑曲成?怎么有些耳熟?”
像县令这一级的官员,哪有资格面圣,不管是任免,还是回京述职,也只会跟吏部打些交道,除非这一县内天灾人祸,上达天听,否则皇帝又怎会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是何方人士。
但皇帝回忆了一下,不记得津阜一代有什么天灾人祸,这郑曲成又为何听着耳熟?
丁唐在下面欲言又止,这一回乔荣给他解了围,对皇帝耳语道:“陛下,这郑曲成是珍贵人的亲弟弟。”看出皇帝面色尤有不解,乔荣又道,“珍贵人是二皇子生母,七年前去了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
当年珍贵人是未央宫的宫女,得了皇帝一两日宠幸,竟怀了龙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诞下了宫中唯二的皇子。可惜珍贵人命薄,没几年就去了。也是给珍贵人办丧仪的时候,皇帝发现二皇子母族实在不堪,矮子里头拔高个,提了珍贵人的弟弟郑曲成当县令。
但这桩事过去,皇帝就抛在脑后,再没记起。而郑曲成也不太争气,考绩一直平平,吏部一看皇帝忘了这号人,自然不会给他开后门,七年了,郑曲成就来回在周围几个县晃悠。
皇帝知道郑曲成的身份后,不由联想到了留守京城监国的二皇子,面色有些不好。
而丁唐似乎要打定主意,要让皇帝心情更不好了,又道:“而黄宝的来历,臣这几日也查出一些眉目,黄宝六岁进宫,先在御膳房打了两年杂,就被调到玉年宫,伺候了两年珍贵人,在珍贵人死后,黄宝才被调去花房,五年前才在大皇子处当差。”
皇帝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第57章 赏罚
虽然皇帝气极,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二皇子周琰能做出此等行径,多半还是他对二皇子托付以监国重任,才养大了二皇子的心思。皇帝心中一叹,虽然眼下罪证确凿,但总归要给二皇子一个当面辩驳的机会。可是南巡已行在半途,总不能为了二皇子一个再折回去。
皇帝沉默半晌,终于道:“传令京城,让二皇子闭府读书,至于国事……”
皇帝语气一顿,不由想起现在还被禁足的大皇子周琏。
原先皇帝把大皇子周琏带在身边,是因着周琏年纪已大,入朝听政的表现可圈可点,颇得朝中重臣的赏识,才引起皇帝的戒心。皇帝一来更属意六皇子周珏,二来也怕这个崭露峥嵘的大儿子成了气候,威胁到皇帝的地位,所以才起了防备之心,把周琏带在身边。
可现在周琏这番表现,虽是让皇帝失望,但也让皇帝放了心。
皇帝定下主意,吩咐道:“国事不可耽误,就让大皇子立刻启程,返回京城,监理国事。”
乔荣和丁唐各自领命退下。
周瑛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皇帝做出这种决定。
皇帝看出周瑛惊讶,也有点尴尬,毕竟先前差点冤枉了大皇子周琏的是他,现在借此对周琏表示补偿的也是他,皇帝摸了摸鼻子道:“你大皇兄受了这无妄之灾,朕也是想补偿一二。”
周瑛当时在几乎尘埃落定的时候出了头,做了那番决定,虽然是为自己找出真凶,但也到底得罪了徐贵妃,站到了周琏这一边。周琏能在事后得到补偿,此长彼消,周瑛只会高兴。
周瑛笑道:“还是父皇明察秋毫,才还了大皇兄一个公道。”
皇帝面色也自然了些,笑纳了周瑛的奉承,倒也没忽略掉她的功劳,“此番还是有赖于你心细机敏,才能发现个中关节。不过,此事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回了京城之后再议。”
周瑛当然不会相逼,体谅道:“我知道,不管怎样,总要听听二皇兄如何说。”
一提起二皇子周琰,皇帝又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些。蔡三英等人,朕会下令择日处死。至于你,前几天受了许多苦,又在事后查明真相时立了大功……”
皇帝想了想该怎么封赏这个女儿,绫罗绸缎、珍玩贵器……日常里功课做得出众,孝心献得趁他心意,赏下来把玩倒还罢了。今日这一桩功劳,再赏这些玩物,似乎嫌轻了些。
皇帝想了半天未果,索性笑问道:“我儿此番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跟朕说。”
周瑛被这个馅饼砸到,先是一阵惊喜,但只转念一想,就又冷静下来。
这个馅饼看似极大,但周瑛真正能提的却有限。
这一次周瑛被绑架,实在是被殃及了池鱼。尽管周瑛被困地牢诸般折辱时,曾经恨透了那帮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也恨透了这起事件的幕后之人,恨不得即刻手刃仇人,但事实上在她费尽心机逃出来之后,就只能乖乖待在后院,等待别人去调查,就算知道了真凶,也只能仰仗别人惩罚幕后真凶。
这让周瑛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谓公主之尊,不过是个空架子,一点护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可尽管周瑛起了争权的心思,但这个年代让她注定不能像她的诸位皇兄一样,提出入朝听政的要求,到各部轮转,从而一步步手握重权。就算她提出了,适才许诺尽管提的皇帝,也只会笑她胡闹。
周瑛心中一哂,也罢,既然没法明着来,那就暗着来吧。
周瑛抬起头,一脸犹豫道:“父皇,我也知道这回是因为我和六弟上了街,离了南巡大军,才被人觑空下了手,但这次南巡机会难得,要是以后一路都龟缩不出,那我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皇帝原也有些被吓到,不敢再让周瑛两个随便上街,但看周瑛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心软了,笑道:“罢了,你难得能出来玩一回,要这么一直约束着你,朕也看着心疼。”
周瑛眼中一亮,“那父皇是同意我以后还能出去玩了?”
皇帝见周瑛高兴的样子,也不由露出一点笑,又忙憋住了,警告道:“以后可不许再去那些乱哄哄,人多眼杂的地方了。”周瑛忙不迭点头,皇帝又道,“还要随时带着御林军,绝对不能落单。”
周瑛连连应是,“吃了这么大亏,就算父皇不说,我也不敢不带御林军。”
皇帝看周瑛如此乖巧,笑道:“总归你知道厉害就好。”
周瑛又慢慢道:“其实我这次也吓得够呛,还正想求父皇,赐给我几个贴身侍卫呢。”
皇帝听了周瑛这个请求,倒是一愣。
其实周瑛这个请求也不算出格,公主们在及笄开府之时,皇帝也会配以卫队百人。当然,这百人卫队也有区别。有将将够一百的,也有一百七八十的,有个个是军中好手的,也有老弱病残凑数的。
按说周瑛拿皇帝这个许诺,换一个上等的百人卫队更划算,但夜长梦多,谁知道四年后她在皇帝跟前混成个什么光景,还不如早早兑现了,握在手里的才算真实在。
而且,哪怕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也进不得宫。皇帝若同意了她的请求,就要想办法安置这些侍卫的去处。既然成了公主的私卫,那么不管是京盘大营,还是御林军卫所,都不再是这些人的合适去处,公主府才是安置这些人的正确所在。
所以这一请求,也会间接促成公主府的及早建成,也算一箭双雕了。
而建成公主府,也是周瑛正式摆脱后宫束缚,进入朝野政治舞台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如何培植人手,如何扩大自己的势力,就是后话了。
至于周瑛如何作想,皇帝当然不知,只当周瑛女儿家胆子小,一时被吓到,想要几个人保护也是正常的。故而皇帝沉吟片刻,就笑道:“这算什么,朕回头就给你找自己好手当贴身侍卫,以后进进出出都让他们跟着,肯定护得你周周全全,再不会发生那种恼人的事。”
周瑛高兴道:“多谢父皇,我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了。”
皇帝拍了拍周瑛的脑袋,笑问道:“朕给你的赏,你就准备要这个了吗?不准备再要点别的?”
周瑛一脸满足,“我本来也没做什么,拢共也就说了两句话,这些就够了。”
皇帝虽然让周瑛只管张口要,但见周瑛如此乖巧不争功,一点点就满足,也不由欣慰于自家女儿懂事大方,又赏了周瑛好一通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倒是让周瑛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周瑛又在后院养了几天“病”,才渐渐痊愈起来。
而当周瑛正式病好,大皇子周琏也奉命回京都,行监国之责。临走前,周琏悄悄见了周瑛,倒也没说什么漂亮话,只慎而重之向周瑛道了谢,并许诺以后有事无有不应。
短短几天功夫,周琏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
以前周琏虽然也温和儒雅,一身皇家气度不俗,但身上总有种青涩的真诚,可现在再去看周琏,那股子涉世未深的稚嫩已经荡然无存,反而多了几分看不够的沉静漠然。
虽然成长的代价让人惋惜,但盟友有这个变化,周瑛自然不会不高兴。
对此不高兴的,也只有徐贵妃了。
皇帝私下里对徐贵妃如何解释,周瑛当然不知道,但徐贵妃心情肯定不会好,从正屋里这些天扫出来的碎花瓶瓷碗,就可见一斑。周瑛自然躲得远远的,就连皇帝踏足这间院子的次数也减少了。不过徐贵妃还算没彻底失了理智,在南巡队伍再次启程前,就放下身段再次把皇帝哄了回去。
这一日春光正好,白柳一边晒书,一边絮叨,“大皇子回去的时候可风光了,陛下亲自送行,又让百官送到十里亭外,就连御林军就带了两路回去。倒是二皇子这次,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瑛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跟自己下棋,听到这话,不由心中一动,停下落子的手。
确如白柳所言。此番二皇子周琰落马,灰溜溜交出了监国之权,六皇子周珏若非周瑛侥幸带他逃出来,最好也是个失踪的下场。大皇子周琏虽然前面受了一番冤枉,被人栽赃嫁祸,甚至差点被皇帝圈禁下罪,但归根到底,还是他得了最大的好处,成了这次事件最大的赢家。
周瑛不由暗自心惊。
看周琏的样子,先前被皇帝问罪的时候,确实是被冤枉得心如死灰。后来事情有了转机,周琏沉冤昭雪,那一番成长后的转变也真切无比,谁见了都会心生触动惋惜。
如果说一切都是周琏自导自演,那此人心机也未免太可怕了。周瑛落下棋子,希望是她多心了。
☆、第58章 泰安州
蔡三英等人已经被皇帝下令处死,其余相关人员,也都死的死,押送回京的押送回京。也因此周瑛再无从得知周琏是忠是奸,总归周琏已离了南巡队伍,安全无虞,也便罢了。
皇帝很快履行了承诺,给周瑛分配了十名贴身侍卫。为首的是个熟人,正是当日随同周瑛和周珏出行保护,不小心把她姐弟弄丢,结果被下狱的黄副统领黄谦。
当然,现在黄谦已经不再是御林军右卫副统领了,皇帝能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后来丁唐在此案也算立了功,却未要封赏而替黄谦求情,而黄谦也确实武艺高强,有一身好本事,皇帝也觉得荒废了可惜,又正好周瑛求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才把黄谦指给了周瑛,容他戴罪立功。
周瑛私下观察了一番,见黄谦并未因属下的死,或者自己被降职而心生怨怼,才接纳了黄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