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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凝神细想。之前他心念纠结、神志淤塞,想任何事都偏执一角,难得周全,更难看清事情来龙去脉。这时,心无所挂,神思清明,再看堂兄蒋净的谜案,竟像是对着日光看树叶的脉络一般,丝丝缕缕,皆清晰如画。加之这两天从那个男仆凌小七口中又听到了许多,与堂兄相关的那些人、事,他虽然未亲眼目睹,其中的因由,却也像是顺着河流寻源头一般,皆有理可据、有脉可依。
  半晌,他自言自语道,线头恐怕在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房里。
  他缓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伤虽仍在扯动,却似乎并不碍事。他伸脚在床下钩寻到自己的鞋子,慢慢蹬好,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扇,月光顿时涌泻进来。
  他走出门,小院极宁静,三面几间房全都黑着。他走下台阶,轻步走到斜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屋子门前,伸手轻轻推门,推不开,响起一阵铜铁碰击声,低头一看,门上挂着锁。
  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晚不成,再想办法。
  深夜,梁兴躺在床上,将所有事件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清明那天假蒋净之死、钟大眼船上消失的两人、双杨仓鬼搬粮、楚家两兄弟之死,这几桩事他已经分别有了大致判断,也相信自己并没有猜错。只是目前尚缺了几环,还没法完全看清。眼下只能先等等石守威和曾小羊,看这两人是否能探出些信息。不过,这两人都让梁兴有些不放心。
  曾小羊心思太多,恐怕没法专心尽力。至于石守威,那天夜里在虹桥桥洞下托他查探崔家客店时,他虽然立即满口应承,但那语气间似乎另有一层欢喜。这两天,梁兴细细回想,觉得那欢喜似乎含着些解恨的意思。也难怪,我接连两次在众人面前折了他的威风,他虽看着是个爽快人,心里恐怕对我始终有些记恨。若真是这样,他答应去崔家客店查探,恐怕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借机报复我。
  梁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想起《六韬》中那句“战攻守御之具,尽在于人事”。姜太公曾言,“聚不聚,为孤旅”,无法同心相聚之人,即便人再多,聚到一处,也只如孤旅一般。孙子也说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吴起一生用兵谨慎,却也说有八类敌军可击之勿疑,其中一类便是“行孤涉险”。
  想到这个词,梁兴不由得又笑叹了口气,自己现在便是行孤涉险,对手若熟知兵法,完全可以击之勿疑。不过,他转念又想,这回事情太仓促,敌手又太诡诈庞大,一时间哪里去寻那么多称心帮手?若不行孤涉险,也没有其他办法。若时时都能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又要智谋勇力做什么?眼下只能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于是他细想《三略》中“察众心”那一段,黄石公一共列举了二十类人心,曾小羊大致属于“贪者”,他其实极贪钱,却碍于黄鹂儿的面,不敢表露,而且相比贪钱,他显然更贪念黄鹂儿的赞赏。黄石公说“贪者丰之”,借黄鹂儿的力,多赞他两句,便极好调遣。不过,梁兴随即想到,曾小羊原本就与这事无关,更不欠我什么,这事又暗藏凶险。我虽然急需帮手,却也不能用这般手段。他若打问不到那个叫盛力的人,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至于石守威,则属于“怨者”,黄石公说“怨者原之”,原谅宽恕他,便能得其心。但是我折辱他在先,他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哪里谈得到我去原谅他?倒是怨我自己,失于熟虑,不该请他来帮忙。
  而且,关于崔家客店,梁兴早已有了一条计策在心里,只是暂时还不能惊动。另外,这事关乎情谊,梁兴宁愿自己看错想错了,也不愿真的用到这条计策。为这事,他已经犹豫了几天,一想到,心里便极不是滋味。
  他正在感慨,忽听到外头有一声响动,连着又是几声,他忙侧耳细听,是人从墙头跳到院中的声响。脚步声极轻微,各个武艺都不俗。他数了一下,一共五个人。
  桑五娘天不亮就起来忙着煮饭。
  她听人说,吃鸡肉有助伤口复合,昨天晚上跑到南郊农户家里,求着买了一只老母鸡。游大奇嘴皮上有刀伤,不能大动大嚼,她便连夜慢火炖在坛子里。今早起来一看,鸡肉已经煮得软烂烂的了。这一向,她没有工夫自己捕鱼,便赶早去草市上买了一尾鲤鱼、一把荠菜回来,剔下净鱼肉,剁得碎碎的,煮了一锅荠菜鲜鱼粥。
  成亲以后,世上所有事情里,她最爱的便是煮饭和裁衣。每回煮好饭菜端上小饭桌,再烫一小瓶酒,看着丈夫吃得爽惬,她都像饱喝了一碗甜水,满心畅慰。只可惜丈夫一直穿军服,不需给他裁衣,她只能等丈夫衣衫破了口,才能拈起针线,细细慢慢替他补一回,每个针脚都不肯轻忽。丈夫衣衫若长时间不破,她甚至恨不得撕破了,好替他补。
  直到儿子出世,她的针线才算有了用场。从怀孕起,她就到处寻好绢、好绸,从帽儿、小衣直到鞋袜,从一岁直到三岁,全都欢欢喜喜剪裁缝制好,齐齐整整叠放在柜子里。这样嫌不够,还分了男女两套。丈夫笑她多事乱费钱,她却说又不知道生男生女,若生的是男孩儿,就把女孩儿的衣服送给人家,就当贺礼,也不算枉费。
  可是,自从丈夫战死、儿子被掳,再也没人要她煮饭、缝衣。缺了这两样,这世上任何事她都再没有心气去做。营生也撂下了,只靠着那点薄蓄度日。每天只胡乱买些馒头干饼吃,也只为留住命好寻儿子。谁承想,半夜竟从河里捞出个弟弟来。
  她从河里把游大奇拖上来后,在月光下一眼看到那满脸的伤口,固然惊心,更让她心里一颤的,是游大奇身上透出来的透骨悲意。当时游大奇其实醒着,眼也半睁着,却对自己、对周遭全然没有知觉,浑身上下似乎布满了灰心和求死之念。她从游大奇那死沉沉的目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更看见了天地无情、作虐众生。
  她跪在月下船头,这个半死之人的身边,不由得哭了起来,先是哽咽,继而失声痛哭。直到再哭不出声,她才擦掉泪水,把游大奇拖到船篷里,早已忘记男女之别,脱掉了他身上的湿衣裤,替他擦干身子,把他安放到睡褥子上,盖好了被子。又跑回家,捣碎了干蚂蟥,找来现有的药草,调好药膏,端着药碗回到船上,烧了温水,小心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把药细细敷了上去。
  她虽然也信佛烧香,那时却丝毫没想过积德行善、以求福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是一般孤苦人,老天不怜他救他,我来。
  当游大奇缓过来,开口要认她做姐姐时,她心里猛地一阵灼烫,像是有些大夫用烙铁烧合伤口一般。她尽力忍住才没哭出来,却瞬间明白,不止是她救了游大奇,游大奇也救了她。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和那么多妇人一起,四处寻找儿子,却没有丝毫踪影,游大奇竟给她指了一条出路:明慧娘。
  那个明慧娘明明没有子女,却也装作孩子被掳走,混到她们这队妇人中间。她想做什么?游大奇更说,明慧娘的丈夫姓盛,行踪更加可疑。难道孩子被掳走,和这对夫妻有关?
  无论如何,她得找见那个明慧娘。
  第五章 手足、夫妻
  然则善制战者,必先审于己。
  ——《武经总要》
  郭沉雇了辆车,去收敛兄嫂的尸身。
  进到三槐巷,他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门前,见门上贴着封条,他心里一阵翻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宅子他已经有几年没来过了,巷子并没有变,宅门院墙也都照旧,只是那白纸黑字红印的封条,像是一道显豁的伤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报知他来收尸的那个府吏等在院门前,见他来,小心揭下了封条,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郭沉一看那云雷纹的铜环,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里又一刺。环上有好几把钥匙,那府吏连试了两把,都不对。郭沉低声说:“那把梅花柄的。”那府吏忙挑出那把拧开了锁,推开了院门。随后把钥匙交给了郭沉:“这钥匙就交给您了。”
  郭沉伸手接过钥匙,眼睛却望向院里。院子也没有变,只是左墙边种的那株石榴,当时才是棵小树苗,如今已经有杯口粗,绿蓬蓬一人多高了。他费力迈步,慢慢走了进去,堂屋门大开着,桌椅陈设仍如从前,只是似乎暗旧了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红木雕花方桌旁边的空地上,并排摆着两具尸首,都蒙着白布。他身子一颤,随后僵住,再挪不动脚。
  “您来认一认。”那府吏小声说着,走近那两具尸首,蹲下身子,先揭开了左边那具头上的白布。
  郭沉不敢靠近,却又不愿那府吏多话多想,只得咬牙走进了堂屋,强忍着畏怕望了过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张着,脸有些扭曲,像是心里在恼恨,要骂人一般。
  这神态郭沉再熟悉不过,哥哥脾性不好,常爱骂人,要骂人之前,便是这副模样。然而,哥哥再骂不出一个字了。
  郭沉这才切实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了。心里猛然冲起一股悲酸,眼睛随即发热。他不愿在人前落泪,忙转开了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从小到大,每回哥哥骂他,他虽骂不过,却会拗着脖梗儿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骂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恼怒,总要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他却从来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进退不是,只能狠狠甩下一句“这辈子再不想见你!”随后恼冲冲地走开。这场戏,他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不知演练过多少回,回回都是这么收场。
  那个府吏随手盖起了哥哥脸上的灰布,郭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脸仍凝在那个表情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着父亲学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动拳斗武,随意一拳就能将他打翻在地。哥哥却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斗气,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快三十年了,他竟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父亲过世早,哥哥自小便肩过父亲之责,教他武艺骑射,一直护他、纵他,才养成了他这不肯示弱服输的性子。
  想到这,他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碎了,是极贵重、极要命的东西,看不见,甚而觉不到,但这一碎,便永难复原。
  他身子顿时颤抖起来,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来或哭起来。
  “再看看这具?”那个府吏小心说着,揭开了嫂嫂庄氏脸上的灰布。
  他强抑住颤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黄,神情倒是和常日无别,紧抿着薄唇,一样冷傲傲的。只是从头顶到额一大片血痕,已经发黑,大损了她生时的白净端庄。
  他们兄弟自小虽然时常斗气,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了这个妇人之后。郭沉那时虽已经募入内殿值,做了御前亲兵,但一直跟着哥哥过活。这个嫂嫂似乎一开始便不喜欢郭沉,却又从来不明说。郭沉也有些看不惯她那冷傲样儿。两人极少言语,哥哥夹在中间,也是百般不顺意。他也曾想过搬出去另住,但心里始终气不过,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了你。于是,他便硬是住了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里,坐下来郑重其事跟他说:“你已经长大成人,该自己成家了。你嫂嫂相中了步军万捷营一位都指挥使的女儿……”他听到这里,“腾”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了个卷儿,就离开了哥哥家。去外面赁了一间房住,住址也不告诉哥哥。哥哥来班值里寻他,他也总是避开不见。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了许多女子,却始终没有高过嫂嫂说的那个,直到寻见一位马军都指挥使的妹妹,人才样貌都不差,他才应允了婚事。成亲之后,他才带着新娘子去拜见兄嫂。哥哥自然喜出望外,嫂嫂却仍旧冷淡淡的。他娶的这位妻子也是个硬性子,当天就和嫂嫂斗起气来,两家人不欢而散。之后两三年,两妯娌只要见面,总要生出些是非来。怨气越积越深,他们两兄弟也跟着有了嫌隙,不时发生口角,最后竟对骂了一场,两家人从此再不相见。
  然而,此刻回过头去看,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郭沉竟已想不起究竟发生了哪些要不得的事,能让他们兄弟冰火一般无法相容。能说得出口、摆得到桌上的,更是一桩都找不出。然而,至亲之人仇起来,竟比仇人更痛也更绝。
  他唯一能记得清的,只有哥哥自小说过无数回的那句“这辈子再不想见你!”
  望着地上哥哥蒙着白布的尸身,想起哥哥当年说这话时的神情。哥哥说这话时,虽然气极,却从未当真过。而他自己,从来都没顾忌过这话真不真。如今,这话真的成了真。
  他心里一阵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单与伤悲,如同被举世遗弃了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尸身旁,放声哭了起来。
  许多年没哭过了,喉管像是枯了许多年的泉洞,又干又涩。每哭一声,都像有石块滚过喉咙,能磨刮出血来。
  丁豆娘跛着脚赶到了新郑门外的莲花楼。
  莲花楼虽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桥东,楼后引了金明池水,开了一大片莲池,颇有些风亭花榭景致。是河东、陕西五路官员的别馆,官员出任,常在这里饯行。丁豆娘刚刚怀孕那年春天,正好赶上皇家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礼,照例要遍赏三军。她丈夫韦植得了三十贯赏钱,心里欢喜,格外挥霍了一回,租了辆车,带她来金明池赏春。两口儿玩累了,正好经过莲花楼,她丈夫说,常听这莲花楼酒菜全是江南风味,极精致,咱们也去领略一回。
  两口儿进去,拣了个临池的座儿,要了几样从没吃过的风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记得,三样主菜,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两样下酒果菜,春藕和水红姜,还要了一瓶私酿的雪醅酒。他家盛菜都是用琉璃浅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风,桌前碧碗佳肴,两口儿不时相视一笑,那精贵风情,丁豆娘生平只领略过这一回,到死恐怕都会记得,都会怀念。
  然而,今天再来这里,想起当日,她却一阵伤叹。那时,赞儿还在自己肚子里,都还没成形。若那时没有生下来,该多好。她望着那秀秀巧巧的莲花楼,伤了一会儿神,猛然想起庄夫人的话,“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骂自己,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赞儿早就生了下来,如今正哭着唤娘呢。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一身旧衣破鞋,忙伸手拍了拍灰,抿了抿鬓发,而后忍着脚疼走了进去。一位酒楼大伯候在门边,见她进来,先上下急扫了一眼,随后板着脸拦住了她:“大嫂,你要做什么?”
  “这位兄弟,我来打问件事。”
  “这里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问的事,牵扯着几条性命,就耽搁你一小会儿,咱们到门外头去说?”
  那大伯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走到了门边:“啥事?”
  “我是要问虎翼营都指挥使郭深的娘子,姓庄。”
  “我家每天进出多少官人,一个小小都指挥使谁记得?更莫说是他娘子。”
  “我说的这两口儿都已经死了,一个被杀,一个自杀,他们的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细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庄夫人急匆匆到你店里,不一会就离开了。她穿了件紫绫的对襟长袄,前襟有些脏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妇人,疯疯癫癫冲了进来。”
  “她来做什么?说了什么没有?”
  “她来寻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说不认得她丈夫,那时还是上午,店里并没有几个客人。她根本不听,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没找见,下来又问有没有个姓焦的客人。我说没有。她又张望了一阵,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来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问着找见了刘九菜铺。
  他从武严营那老军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诉了梁兴。武严营都指挥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双杨仓,双杨仓军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程得助办事一向勤恳,值夜从不偷懒,双杨仓鬼搬粮那晚,他和手下二十个军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刘九和人在酒楼吃酒,去解手时竟溺死在粪池里。
  梁兴听了,也赞同那老军的见解,刘九怕是在双杨仓的菜肉里下了药,他溺死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被灭口。要解开双杨仓鬼搬粮之谜,必须查明刘九之死。
  洪山没敢贸然走进那菜铺,先站在斜对门朝里面偷觑。这时天还早,菜铺里只有三四个妇人在选菜,一个中年妇人头戴着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个买菜的妇人争执,两人声音都极尖厉,菜刀对锅铲一般。旁边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劝架,将那戴孝的妇人劝进了里屋,而后出来给那买菜妇人赔着笑,抓了两个萝卜放进她篮子里,半扶半推地把那妇人送了出来。
  那个男子洪山隐约认得,似乎叫黎二。当年他在武严营时,刘九来营里送菜肉,黎二总是跟着过秤记账,为人极和气,常和营里的军卒说笑。而那个戴孝妇人应该便是刘九的妻子。
  洪山见时机正好,忙快步走进那菜铺,略压低了声音唤道:“黎二哥。”
  黎二扭头一看,有些纳闷。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营军头。”
  “哦……小人眼浊了,原来是洪军头!”黎二其实并没有认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黎二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朝里头高声喊了句:“嫂嫂,这位官爷寻我问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着些铺子。”说着,他便跟着洪山走到市口边僻静处一棵大榆树下,“小人想起来了,您跟程军头是至交,您是来问双杨仓的事?”
  “嗯。我是来打问刘九的事。”
  “刘九哥?您千万别听人们乱嚼舌,刘九哥只是撞了霉鬼,碰巧跌进粪池,他和双杨仓那事没一丁点儿首尾。”
  “你莫怕,我只是想打问清楚一些。他既然和这事没有干连,那就更不需担心了。”
  “小人知道洪军头一向仗义,心里顾念老友,想搭救程军头。小人虽算不得什么,却也知道情义二字,程军头平日也没少看顾小人。小人心里的确想帮程军头出些力。可是,我们只是每天往双杨仓送一回菜肉,搬进灶房就出来了,连话都难得说两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刘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铺子里看着,更加不知道详情。”
  洪山知道这人看似和气,实则久经市井历练,早已如油抹布一般,滴水不沾,于是便板起脸:“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只是那天晚上,双杨仓连军头和士卒全都昏死过去,自然是饭菜里被人下了药。这菜肉又是你家送去的,这其中有没有干连,我说了自然不算。但十万石军粮,天大的案子。莫说宰相、枢密,连官家也日日催逼开封府赶紧查明白这案子,开封府正急得要拆墙泄火。你若不跟我讲,我只好把这信儿报给开封府,那时就看你的福分深浅了。”
  “洪军头仍这么耿直,连说笑都这么威威严严的。洪军头莫急,小人话还没说完呢。”黎二脸色微变,但随即堆起笑。
  “你说。”
  “刘九哥和小人替武严营效力已经十来年了,何曾敢有一星儿不恭不敬不诚心?何况是十万石军粮,这事比泰山还重,凭刘九哥和小人这草籽一般的胆儿,敢沾惹这毁家破国的大祸?”
  “嗯,还有呢?”
  “刘九哥和小人虽说是清白的,可刘九哥的死,正如洪军头所言,里头的确有些弯拐儿。”
  “哦?”
  “那晚,刘九哥是被一个人邀去吃酒。”
  “什么人?”
  “姓倪,叫倪光。两人吃酒时,刘九哥去后头茅厕解手,却溺死在粪池里,第二天才被酒楼的人发觉。我陪着大嫂去问那酒楼的人,酒楼的伙计说刘九哥先走了,那个同去的人付了账,跟着也走了。并不知道刘九哥为何会死在粪池里。”
  “那个姓倪的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是个卖菜的经纪。第二天我到处寻他,都没寻见。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没见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几个朋友约我去东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桥那里时,一眼瞧见那个姓倪的在对岸一只船上,正和一个人坐在船篷上说话,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栈前边。我正要过去问他,河里忽然闹起仙船神仙来,桥上挤满了人,根本过不去,我只隔着河瞧见姓倪的忽然站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急忙忙下船去了。等神仙闹完,我再过去时,已经不见那姓倪的了,问那船上的两个船工,两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只好作罢了。”
  “哦?刘九和他相识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