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板等着下文。他倒是想说话,问题是他中了毒,无从开口。
钟离妩缓声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还在南楚东躲西藏,我找到之后,是不是要把你交给朝廷惩处,朝廷又会怎样发落你?不过是秋后问斩,你的爪牙与你同罪,不会用到我所希望看到的凌迟、腰斩、炮烙这类刑罚。”
说起这些,她很失望。事关女子的案子,南楚朝廷定的罪名总是嫌轻,正如女子杀了男子便是不可饶恕,男子杀了女子却是大多数都不会以命抵命,总能找到可以开脱的理由。
“前些日子,我因为只能以暗杀的手段惩戒你而满心不快——你该得的最残酷的惩戒,我还是没法子做到。而此刻,我不再恼火,我已找到最妥当的方式。”
她没说错,她的确是找到了最残酷的惩罚人的方式——诛心。
钟离妩的目光中再无一丝暖意,语气则转为不含任何情绪的平静:
“因你之故,我姑姑在死之前要受尽屈辱,在死之后要因你而名节受损;
“因你之故,一干苦命女子被如你一般的禽兽践踏;
“你在当日,可是开了一个好头。
“你当初不肯给人最后一份安宁,不肯给人哪怕一点尊严,如今我就把你当做畜生来对待。
“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死。
“比等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待期间受尽折磨。
“你周身已瘫痪无力,但你还能感觉到饥饿。听说饥饿也是能让人发疯的一件事,不然,哪里有生吃人的血淋淋的人间惨剧。
“你好生品一品那种滋味。
“饿你几天,之后再给你个痛快。
“赵显怎么个死法,你就是怎么个死法。
“当然,你这个坟墓,比不得密室的富丽堂皇。”
说完这些,钟离妩漠然转身,缓步踩着梯子走上去。
麒麟、秦良就在院门口说话,两个人都是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交情深厚,凡事很有默契。
这时候,麒麟正把带来的一口箱子交给秦良,神色郑重:“是火药,足够用。几时看着他快不行了,就去叫我过来。到时我再帮你送他最后一程。”
秦良颔首,“放心。”
麒麟转身牵过秦良拴在院中一棵树上的骏马,“我得走了,大小姐交代过,下午二小姐要是出门的话,我得随行。”
“那你快去。”
麒麟拍马扬鞭,绝尘而去。
钟离妩又叮嘱了秦良几句,末了道:“多说几个月之后,你就能到我身边当差。你喜欢侍弄花草,我就给你在花园建个暖房,等你到了,大展身手。”
秦良为此喜笑颜开,“除了花草,我还喜欢种蔬菜瓜果。”
钟离妩也笑了,“行啊,那就再给你腾出一块空地,需要什么种子都写下来,我和麒麟小虎几个先帮你置办着。”
秦良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行礼,“多谢大小姐!”
钟离妩笑着走向马车,途中手一扬,把一个钱袋子抛给秦良,“给你带的零花钱,险些忘掉。”
简让虽然没看到,但是通过主仆之间一番言语,便知道秦良也是她倚重的心腹。
她把身边的丫鬟、小厮当成朋友一般护着、疼着,又当成小孩子一样哄着、宠着。
这般的缘分,是相互的福气,遇事一定会同心协力,各展所长。正因此,她才有足够的信心,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接受他的帮助。
真不是她逞强。
这样想着,简让心里好过了不少。他命车夫将杜衡唤到近前,吩咐道:“你这就回去,抽空去一趟揽月坊,给我找个过得去的消遣,晚间我要过去一趟。”
杜衡称是而去。
揽月坊,便是岛上的销金窟,里面有容貌气质各异的妙龄女子、小倌,内设赌坊、诗社、棋社等供人消磨时间、花费银钱的大俗或大雅的所在,里面厨房的酒菜足可媲美归云客栈。
揽月坊里有十二座小楼,各有专人照看。
揽月坊的老板柯明成,是钟离妩所余的两个仇家之一。
而简让,也与揽月坊里的人有牵扯。
钟离妩找到双福之后,回到车上来。
马车一直走到再不能前行的路段才停下来。
夫妻两个带上渔具,双福四喜跟在一旁,欢欢喜喜地上了山,找到一处适合垂钓的地方。
这次,钟离妩没下水。她有此行,本意只是做做样子,目的在于办妥余老板后续事宜。况且简让记着她一直没有完全复原的脚伤,四喜又是第一次跟着来钓鱼,她担心它走失,便一直留在岸上,照顾它和双福。
两个小家伙始终喜滋滋的,撒着欢儿地在附近跑来跑去,但是一点默契也无,双福往东,四喜一定往西;双福半道去找钟离妩起腻,四喜一定趁机跑出去好一段。
弄得钟离妩比下水垂钓还要累。
可是,特别开心。
简让一边垂钓,一边听着钟离妩时不时发出的欢快的笑声、没辙的抱怨数落,心绪分外愉悦。
大小不同的鱼钓了几条,午间用过带来的饭菜,他又给双福捞了些鱼虾,随后就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双福、四喜有点儿蔫蔫的,似是不舍这样快就回去。
坐到马车上,简让脱掉**的鞋袜。
走了一阵子,钟离妩想起一件事,转身取过自己特地带上的一个包袱。
“又带什么了?”简让以为她又带了一堆飞刀、银针之类的奇奇怪怪的零碎儿。
钟离妩解开包袱,把一双薄底靴子、一双袜子拿给他,“临来时给你带上的。”
简让有点儿惊讶,随即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上次与她一同出来钓鱼的时候,她把他当麻烦,这一次,她为他想到了这些微末小事。
“发什么愣?快穿上。”
简让一面穿鞋袜,一面对她扬了扬下巴,“过来,给你家爷亲一下。”
钟离妩捏了捏他的鼻梁,斜睇他一眼,“滚。”
他笑着凑过去亲她,一副地痞的样子。
双福跳到了钟离妩怀里,直起身来,喵呜一声,睁着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简让,并且对他伸出一只小白爪。
简让哈哈大笑。
钟离妩也已是笑不可支,无限宠溺地把双福搂到怀里,“是要保护我么?太乖了。”
双福低低的喵呜一声,转头就把简让放到一边,呼噜呼噜地跟钟离妩起腻。
马车离家二三里的时候,杜衡骑快马来寻简让,在车窗外禀道:“柯老板、邢老太爷此刻在余家,闹着要亲眼看看余老板的绝笔,余家人不肯理会他们,他们就不肯走——傅先生派人到家中请您,说您要是得空的话,就过去一趟,是担心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没法子发丧——余老板那种死法,不宜停灵太久,余家打算明日就出殡。”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封所谓的遗书上面,钟离妩特地让水苏加了那么一句,让余老板出事之后也不让柯、邢二人安生。
“行,我去看看。”简让说完,搂了搂钟离妩,“你先回家。”
“你别跟他们闹翻。”钟离妩不放心,叮嘱他,“他们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就只当是去看热闹,横竖他们也掀不起风浪。”
“闹翻了又怕什么?”简让漫不经心地道,“大不了一道收拾掉,那样一来,我们也能专心生孩子养孩子。”
☆、43.1216^-^042·
“……”钟离妩推了他一把。拜他所赐,她领教到了说什么不算什么的感受。
简让眼里的温柔更浓,搂着她予以快速而火热的一吻,“晚间做鱼给我吃?”
钟离妩拿他没辙,颔首一笑,“好。”
简让下车之后,杜衡将骑来的马交给他,自己跟车回家。
钟离妩见四喜想跟着简让下车,连忙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双福坐到四喜跟前,用头蹭着四喜的下巴,引得钟离妩笑起来。
到岛上至如今,四喜长高了,更肥了,加上天生一副笑脸,煞是讨喜。
双福现在跟四喜亲近起来,最好不过。不然的话,再有几个月,四喜就会长得高高大大,双福在它跟前,怕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回到家里,钟离妩换了家常的衣裙。问过水竹,得知季兰绮和傅四夫人在家闲谈多时,之后去了街上消磨时间。
杜衡来禀:“关公子来了。上午他送给二小姐和您两匹小马驹,这次过来是送马鞍、缰绳。听说您刚回来,问您得不得空。”
“自然得空。”钟离妩爽快地道,“礼物有我的一份,该当面道谢。”
杜衡一笑,转去将关锦城请到内宅花厅。
对钟离妩而言,这是第一次见关锦城,以前就算是曾在同一个场合碰面,她也全无印象,不曾认真打量。
关锦城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形颀长,样貌俊朗,眼神清冷、沉郁,牵唇微笑的时候,容颜则如冰雪消融,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是特别出色的一个人。
进到花厅,关锦城拱手一礼,“见过夫人。”
钟离妩起身还礼,继而唤丫鬟上茶点,落座后先道谢:“听说公子送来了厚礼,且有我一份,实在是感谢之至。还没来得及看,但是能入我二妹眼的,定然不俗。”
“夫人言重了,”关锦城语声低沉悦耳,语气温和有礼,“我这也是借花献佛。”
这话说的倒是坦率,钟离妩不由一笑,转而道:“公子的家在东部,却在归云客栈、中部逗留多日,没耽搁正事吧?”
“没。”关锦城一笑,“离家不是太远,况且人在何处,都不耽搁打理家事。”
说的也是。钟离妩直言问道:“那么,公子如今的情形,是如何与长辈说的?”离家在外,追着女孩子四处走,关家长辈若是不闻不问,未免不像话。他要是对家里人扯谎的话,更不像话。
关锦城的情形不同于她和季兰绮,季萱那种长辈不过是个摆设。
关锦城与季兰绮也不同于简让和她,简让是二十好几岁的人,在故国都已没有至亲,来这里凡事只需知会景林一声;她则是两世为人的灵魂,儿女情长只需弄清楚彼此的心迹,别的都不需在乎。
关锦城温声答道:“不瞒夫人,我对令妹一见倾心,并没隐瞒双亲,来中部之前,便曾赶回家中当面禀明。家父家母得知令妹是归云客栈的管事,双手赞成,问我能否尽快上门提亲。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我对令妹的情况所知不多,令妹的养母前些日子又已离开,您则是刚与简公子成亲,急着提亲的话,反倒担心会让夫人与令妹为难。眼下我是想,等到令妹不反对的时候,我再请双亲出面请人保媒。”
说的都是实情,换了谁,在前一段日子,怕是也不知道为季兰绮做主的是景先生、季萱还是她这个姐姐。钟离妩眼里笑意更浓,“眼下我是想,万事随缘,不会帮你,可也不会从中作梗。”
关锦城的笑容有了年轻人的飞扬、璀璨,“多谢夫人。之前这些日子,我也隐约品出了夫人这用意,眼下你亲口说出,愈发心安。”
如果钟离妩有意从中作梗,他和他的小厮都别想进这道门。
钟离妩莞尔一笑。眼前人的笑容是因发自心底的喜悦而生,这样看来,对兰绮是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