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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伯和李乙是世俗凡人,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有朝一日能够一步登天、踏入权贵阶层的白日梦,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国舅爷?拉倒吧,只有皇后娘娘的父兄能称国舅。
  李昭节和李九冬相貌不俗,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两个懵里懵懂的小丫头,还没进宫,可能就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他们家没有攀龙附凤的野心,不愿把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女伢送进宫去受罪!
  中年妇人没想到李家人竟会拒绝嫡支的示好,气极反笑,“没见识的村汉!”
  李大伯气闷不已,又怕得罪嫡支,客客气气送走中年妇人,回到正堂,十分想掀翻桌案,但瞥到桌案上一看就晓得很值钱的细瓷果盘茶碟——为招待嫡支来客,周氏让宝钗开箱子把家里最贵重的茶具摆出来了——又舍不得糟蹋东西,走到院子里,一脚踢向枣树根,本是为撒气,结果不小心把脚趾头给扭了,顿时疼得面容扭曲,龇牙咧嘴。
  怕人看出,不敢嚷疼,哼哼半天,捋捋花白胡须,故作高深状:“这几天让四娘、五娘老实待在房里,没事别出去转悠。”
  李绮节怕李家嫡支不肯死心,让阿翅去武昌府打听他们到底巴结上哪位贵人。
  阿翅从武昌府回来,没打听到李家嫡支的贵人是谁,却带回另一个让李绮节震惊的消息:金长史竟然被赶出楚王府了!
  金长史在王府钻营多年,长袖善舞,手眼通天,楚王父子都对他信任有加。这些年来,他靠着楚王父子的宠信,提拔了不少亲信心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关系错综复杂,枝繁叶茂。金长史一失势,树倒猢狲散,整座楚王府内部都得改头换面。
  李绮节不在意金长史的下场如何,她关心的是金长史的继任者是谁。
  花庆福很快传信给李绮节,楚王府的新任长史官姓唐,是金蔷薇的表舅。
  李绮节看信的时候是傍晚,天边彩云翻腾,晚霞聚涌,霞光一点点从窗格子筛进房内,映在她雪白光洁的面颊上。
  她不由冷汗涔涔而下,毋庸置疑,金长史是被金蔷薇和唐家合力赶下台的,之前金蔷薇的表哥石磊纳妾,她似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她沉浸在情伤之中,还能抽空对付老谋深算的金长史。
  看来,金蔷薇当年对李家的种种逼迫手段,算得上温柔含蓄。
  孙天佑证实金长史失势的传闻,“我在庵堂前看到金家的仆人。”
  金蔷薇把继母田氏和继姐金晚香赶到庵里念经,没了金长史做靠山,金大官人对田氏母女弃若敝屣,任嫡女随意处置她们。
  李绮节目瞪口呆:“金蔷薇谋划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扳倒金长史,只是为了对付田氏?”
  为了内宅之中的纷争,金蔷薇竟然苦心孤诣,整垮在王府内权势滔天的金长史,李绮节不知道自己该佩服对方心志坚忍,还是畏惧她的不择手段。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蔷薇绝对恨田氏恨得深沉。
  孙天佑一摊手,凑近李绮节,在她颊边偷偷亲一下,“管他姓金还是姓唐,你多久没好好理我了?”
  李绮节笑着推开孙天佑,“和你说正事呢!”
  孙天佑嘿嘿一笑,指尖灵活地挑开碧色衣带,滑进密合色越罗短袄里面,顺着起伏的曲线慢慢往下,“这就是正事!”
  众人暂时摸不清唐长史的脾性,加上武昌府和周边州县的局势还不明朗,没人敢贸然向唐长史卖好,免得马屁拍到马腿上。
  孙天佑却找了个晴朗日头,换上一身韦陀银圆领窄袖湖罗袍衫,头戴纱帽,腰佩玄玉,领着三五个奴仆,大大咧咧去唐家拜访。
  出门前,他再三叮嘱李绮节:“金家有点邪门,尤其是那个金雪松,三娘,答应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别犹豫,抬脚就走,晓得吗?”
  李绮节茫然不知所以,但出于对孙天佑的信任,飞快点点头,笑道:“我明白。”
  午间时,风吹动窗外几竿翠竹,竹浪翻卷,发出沙沙轻响。
  李绮节上着一件骨缥色刺绣海棠花枝交领琵琶袖细布袄,下系月下白百褶素绵裙,头梳家常倭堕髻,斜簪绒花,坐在窗下翻看来年的计划。
  一阵幽凉寒风忽然从背后半敞的槅扇吹进厢房,寒意透骨。
  她恍然抬起头,听到雨滴淅淅沥沥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原来外面在落雨。
  宝珠一脚踏进门槛内,脸色有些发青:“三娘,朱家大娘在后门跪了一上午。”
  李绮节放下厚厚一沓毛边纸,淡淡道:“带她进来。”
  时下重男轻女是常态,李绮节小时候随李大伯外出游玩时,每到一个市镇,都能看到面无菜色、被父母送到人牙子家换粮食宝钞的小姑娘。
  几乎每个州县,都有一处约定俗成的女儿冢。
  那些心狠薄凉的,直接把女婴淹死在马桶,或是挖个坑埋在后院。而不想要女儿、又不愿犯下杀孽的人家,背着人,把襁褓中的婴儿弃置在野外,安慰自己孩子会被好心人捡去,以求心安。
  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女儿冢。
  被丢弃的不止是刚落草的婴孩,还有身患重病或是饿得奄奄一息的女童。
  李绮节曾经救治过一批十一二岁的女童,治好她们的病,把她们送到酒坊去帮工,按月给她们发放工钱。
  然后那些女童的父母竟然又厚着脸皮回来认亲,要求女儿把工钱交给他们,好供养家中兄弟。
  让李绮节无语的是,那些女童竟然答应了。
  她耐着性子劝那些女童多为自己打算,女童们不知道感恩,还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冷情冷性,故意撺掇她们抛弃生身父母。
  李绮节气极反笑,此后只要救起一个女童,直接和对方签订卖身契,等什么时候工钱够赎身了,按照各人的意愿,要么随其返家,要么接着在酒坊帮工,要么放出去嫁人生子。
  救得了人,救不了命。
  不过,能多救一个,还是要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绮节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尽自己所能,给那些孤苦无依的小女伢一个容身之所。
  至于她们以后活得怎么样,不是她能掌控的。
  她愿意救助那些女童,却一直反对周氏救济朱家。
  因为朱大郎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赌徒,老阿姑蛮狠小气,朱娘子凉薄自私,朱家几个小娘子,盼睇,来睇,引睇……一个比一个泼辣,也是混不吝的主儿,这一家子都记仇不记恩,一旦被他们缠上,就像水蛭一样,怎么扯都扯不掉。
  就和那些抛弃女儿,在李绮节把他们的女儿训练成有一门手艺的熟工之后,又反悔跑回来认女儿的父母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叫骂嚎丧,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服——有些人厚颜无耻起来,连遗臭万年的秦桧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嫁了人,能够自己做主,李绮节愿意收起自己的防备之心,给朱盼睇一个救赎的机会。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
  前一阵子,孙天佑送她的那只名字叫阿金的猫,忽然走失了。李大伯和周氏很喜爱阿金,所以她从李家出阁时,没有带走那只懒猫。阿金每天在李家宅院窜来窜去,行动自由,没人管束,但每天下午它肯定会回到李大伯房里打盹。这一次阿金一连三天没出现在它平时最喜欢的小窝里,李大伯不免着急,找来丫头一个个细问,都说没看见。
  最后是朱盼睇把阿金送回李宅的。
  河里鱼虾正肥,朱盼睇每天跟着乡里的渔翁去芦苇荡捉鱼,回家熬鱼汤给小妹妹吃,阿金喜欢鱼腥味,硬赖在朱家不走。朱盼睇原以为阿金是只没人要的野猫,想留下自己养,被老阿姑和朱娘子数落了一通。后来听说李家丫头四处找猫,朱盼睇才知道阿金是李家养的,她舍不得把阿金还回去,但又怕老阿姑和朱娘子趁她不在家时把阿金打死,只能亲自把阿金送回李家。
  这一番说辞半真半假,李绮节当然不信。
  乡里人都晓得李家养了只名贵的家猫,朱、李两家只隔了一座薄薄的墙壁,她光是听阿金每天咪咪叫都听了三年多,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家的猫不见了?
  或许是她故意用鱼汤把阿金引到朱家,或许是阿金无意间溜到朱家,总之,她绝对是带着某种目的扣留下阿金的。
  最后大概是良心发现,又或是不忍拿一只不能言语的猫撒气,她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这说明朱盼睇虽然从老阿姑和朱娘子身上学到一身坏毛病,但根还没有烂坏,她知道关心保护妹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妹妹们照顾好,这样的人,未尝不能给个机会。
  李绮节现在正好需要一个人手,一个能放开手脚、豁得出去,又不好欺负的人。
  ☆、第108章 一百零八
  “三小姐。”
  朱盼睇跪在台阶前, 额头实打实砸在刻有神仙人物纹样的青石地面上,用自己最诚恳的声音哀求道:“只要您能救下我的几个妹妹,我朱盼睇愿意一辈子为您当牛做马, 来生接着伺候您!”
  朱大郎又欠下一笔赌债, 老阿姑已经把家里能卖的田地全卖光了,只能把主意打在几个小孙女身上。
  朱盼睇逃了出来,她的几个妹妹已经被人牙子带到武昌府去了。
  李绮节在剥石榴, 削葱纤指掰开晶莹红润的果肉, 挑出一粒粒玉石般的果实, 衬得涂了丹凤花汁的指尖愈显娇嫩鲜艳。
  朱盼睇神色惴惴, 等着李绮节发话。
  李家和朱家比邻而居,小的时候, 朱盼睇觉得自己不差李绮节什么,甚至比李绮节活得更幸福, 因为她父母双全, 而对方幼年丧母。
  什么时候她开始看李绮节不顺眼呢?
  很早, 早到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讨厌李绮节呢?她明明生就一张讨喜的圆圆脸, 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沉默的时候杏眼炯炯有神, 总能让和她待在一起的人不由自主绽开笑颜。
  不是因为那几个没吃到嘴的柿子饼, 也不是因为想讨米汤而不得,早在母亲朱娘子一次次对她挥舞火钳,父亲朱大郎一次次醉酒归家,祖母老阿姑一次次诅咒她是赔钱货的时候, 她就看李绮节不顺眼了:同样是女儿,凭什么她的生活一团糟,李绮节却能无忧无虑地享受长辈的宠爱?
  是的,她对李绮节的厌恶,完全出自于嫉妒。
  她嫉妒李绮节拥有的一切。
  更嫉妒李绮节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乡里人的目光,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在乎她的女子身份。
  不论朱盼睇背后怎么编排她,她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把朱盼睇的诋毁放在心上。
  朱盼睇曾经以为自己是李绮节的敌人,直到被朱大郎和朱娘子捆着手背送到县里发卖,她才猛然醒过神来:李绮节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她,她根本没有和对方敌对的资格。
  一个是长辈疼宠、兄弟友爱的富家小姐,一个是落魄寒酸、备受虐待的贫苦丫头,不管她怎么上蹿下跳,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万丈汪洋。
  每次李绮节回娘家探亲,都是呼奴使婢的,丫头仆从乌鸦鸦一群,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酒酿、猪肉,一样样红红绿绿的鲜果,一抬抬亮闪闪的金银器皿,拿垫了大红绸子、扎了花球的箩筐装了,一担一担抬进李家院子,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的,李家人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全乡的人都跑到李家去看热闹。
  朱盼睇以为李绮节会像村里其他新媳妇那样,变得顺从温和,满腹心事,然而李绮节的笑容依旧灿烂,举手投足间,比以前更添几分飒爽。
  那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走进李家,已经作妇人装扮的李绮节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坐在李家正堂前的葡萄架下,她那个俊秀飞扬的新婚丈夫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神色自若,任人调侃。
  李绮节指挥仆从、掌管内务的时候,朱盼睇在干什么?
  她背上捆着最年幼的妹妹,蹲在河边清洗弟弟的尿布。
  弟弟已经上学堂读书,还天天尿床,朱娘子不仅不生气,还搂着他嘘寒问暖。如果弄脏床铺的是她们姐妹几个,早被打得鼻青脸肿。
  朱家能卖的,全卖光了,最后连祖宅都保不住,李家却蒸蒸日上,扩建老宅,修葺新房,女儿一个接一个出阁。
  朱家把几个小娘子全部卖掉,还抵不过李家女儿嫁妆中的一抬朱漆描金海水云龙画箱。
  朱盼睇终于明白,自己比不过李绮节,不论是比家世,还是比其他。
  如果两人调换身份,她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李绮节依旧是李绮节。
  李绮节不会像她这样自暴自弃,屈服于阿奶和父母的淫威,浑浑噩噩,任人打骂。
  她败得彻彻底底。
  冰凉的雨丝飘洒在朱盼睇的脸上身上,她没想哭,但却淌了一脸泪。
  李绮节估摸着下马威够了,让丫头扶起朱盼睇,“盼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想要我答应救下你的妹妹,你必须先做到一件事。”
  朱盼睇眼里迸射出雪亮的光芒,不管李绮节提出什么要求,她都能答应!经过此前种种,她已经充分认识到,李绮节和心软好说话的周氏不一样,想要得到李绮节的帮助,自己必须付出同等的回报。
  进宝把朱盼睇送回李家村。
  渡口依然繁忙,有人认出朱盼睇是朱家的姑娘,暗地里摇头:“作孽喔!”
  朱盼睇目光呆滞,不理会旁人或关心或好奇的注视,下船之后,径直走向朱家那几幢看似宽敞结实、其实处处漏雨的大瓦房。
  进宝没跟着进去,站在门口,皱眉道:“我在这儿等着,你进去吧!”
  朱盼睇点点头,跨进门槛,四下里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