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袍洁白胜雪,黑发如瀑,身姿纤弱,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当他出现的那一瞬间,那个装死的算命老头,一下子就睁开了紧闭的眼。
姬鸩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的神情,也完完全全地映入了萧青眼中。
这位影帝不由一怔。
对方的表现,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他的表情堪称温和,还带着一丝趣味。
完全没有,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样子。
以顾阳的资质,自然不可能弄错人设,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他对这个角色,有了更深的解读,是萧青在看剧本的时候,没有解读出来的。
他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就依然维持着那副表情,声音带着质问道:“你又是何人?”
姬鸩笑了一笑,他的笑意,带着一种奇异的冷淡,那是看透了世事,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了的感觉。
“在下姬鸩,愿助你一臂之力。”
路遇贵人,有杀机。
算命的老头的眼珠都要凸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料到,会是他,是这样,这是天命……
萧青顿了一下。
按照剧本,这个时候,他也应该顿一下。
可是他头一次产生了不确定的感觉,只能顺着台词,说:“当真如此?那云晟就先谢过了。”
对于云晟来说,只要是能帮到他的,他不在乎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他只要最后的结果,所以,在遇见一个对这个陌生地十分熟悉的人之后,他第一反应,当然是先稳住对方,把他利用干净,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种事,谁做不来啊?
于是现在,他就摆出了一副亲亲热热的姿态,立刻和此人称兄道弟,恨不得把他身上的利用价值都榨干才好。
他们一同走出了小巷,云晟力邀姬鸩上马车与他详谈,他想要尽快知道,更多的,更多的,关于麒麟的事。
姬鸩也确实没有拒绝他。
顾阳就当着他的面,一只雪白的手拉住了马车深蓝的帘幕,黑色的靴子踩在了槛上,他在闻得萧青问出:“不知姬兄年岁,家在何处的时候。”轻轻回过了头。
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下,半张脸,被阳光照得耀白。
那一幕,实在是太有冲击力,让萧青,都怔了一怔。
那个青年半垂下眼睫,声音温柔地道:“在下今年二十有六,家已亡,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他偏转了眸光,对视上云晟那双幽暗的眼睛,又缓缓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就让在下,为云兄,解一解麒麟之秘吧。”
萧青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把之前的貔貅改成了麒麟。
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出自《淮南子·墬形训》
第80章 麒麟种
萧青现在的感觉并不好。
准确的说,在遇到顾阳之后,他的感觉就没好过。
说句实话,萧青的演技,不止是媒体专业的评价过,他自己也是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的,没错,能拿下影帝,一开始是有运气成分,可是他拿了不止一回啊,在之后又演了这么多年,他可以很客观的说,他的演技,除了圈里那几个修炼成精的表演艺术家,老戏骨,还真是没人能比的过。
不然,为什么李艺绅明知他不用心,偷懒,还是要用他?
其他的人不行啊。
就好比一个能力为九十的人,只愿意给你发挥出八十,可那再怎么着,也比一群最大值就是七十上下的人要强吧?
萧青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在导演容忍的底线附近打转。自己人知道自己事,他这几年虽然没怎么认真打磨演技,可要是说随随便便一个新人就能骑到他头上,那也太可笑了!
但是,顾阳不一样。
对方的演技,只要不是瞎子,就得认。萧青固然看他不顺眼,也不至于忽略那样明显的事实,所以他刚刚也确实是用尽了全力,就想要搞一搞这个后辈,压一压对方的风头。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结果却不尽人意。
“云兄到这里来,想必是听说了麒麟的传闻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加隐瞒。”
顾阳跪在马车厢里,举着茶壶,给面前的两盏茶杯续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在泛起的白雾中,他的眉眼秀美,端庄。
李艺绅十分擅长布景处理,这间马车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年衣服的白色,车厢内的蓝色,云晟衣服的暗红色,以及深蓝底浅褐纹的杯盏,都将这个画面衬托的无比丰满。
青年将茶盏端在他面前,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世人以为,麒麟是一件古玩,其实并非如此,麒麟,是活物,就在这座镇里。”
云晟闻得此言,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过望!
麒麟,麒麟啊,光是找到一个玉佩,都足以让他在寿礼中拔得头筹了,要是能找到活物,他的前途必然不可估量!
他强忍着激动,前倾身体道:“还请姬弟指教。”
听着他充满渴望的声音,顾阳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的眼睛,幽幽地抬起,凝望着对方,眼中映出那因为狂喜而有些扭曲的脸,他的神情,一瞬间极为捉摸不透。
这个人的头发,眼睛,动作,和说的话,都是一个整体,构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无法分离的画面,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他身上浮现。
他对着萧青,莞尔一笑,又垂下了眼。
“cut——!”李艺绅喊了一声,他和副导演窃窃私语了几句,然后副导演上前对萧青说:“萧哥,李导让你再放松一点。”
镜头,会把一切都扩大化,那些僵硬的肌肉,绷紧的线条,你以为掩盖住了,其实并没有,镜头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显示了出来。
萧青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他又看着那个青年,知道自己可怕的预感成真了。
萧青自出道开始,他的演技就是传说中的电影学院教科书,怎么哭怎么笑,怎么走路怎么睡觉,都是被电影学院的老师教授,一帧一帧放给学生详细讲解的,那些新生代,都是学着他的表演模式长大的。他演戏,都不用过脑子,直接就凭借身体本能反应。他是童星出道,从小到大就在剧组长大,那论起演技,真的是书上的范本。
他以为这样已经是极限了,然而,今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顾阳的表演,是当真妙不可言。
明明,按课本上的要求来分析,你觉得会有问题,他的表情也好,说话的方式也好,都不是最标准的,也不是最基础扎实的,仔细挑,能挑出瑕疵,可是,可是,你根本就没法挑,因为他,是一个整体,他的那些失误也好,不一样的地方也好,都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角色,这种事,只有他能做到,别人都不行。那身体摆动的弧度,手臂摆放的姿势,都是特别的。
是学不来的。
正是如此,在他的目光,他的微笑里,那些条条框框,被溢出来的灵气所打散。萧青没有办法和他抗衡,把他打压下去,因为,因为那是不能概括的东西啊!
就像现在,他只能听着对方轻声细语地说话,每一个吐字,都带着韵律,卡在点上,每句话的起承转合,都是一段独白。
“麒麟在此镇出现的最后时间,是在二十年前,当日暮色如血,将整座城镇都染红,有人亲眼见过,所以有了传言。”
“至于现在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云兄需要,我可与你同行,助你寻找,在下在镇上生活了二十年有余,也有些人脉可用。”
云晟闻言,权衡了一番利弊,沉声道:“那多谢姬弟,实不相瞒,我是为了九千岁的寿礼而来,如果能得到此物,我必然会为姬弟引荐九千岁,分姬弟一份功劳。”
姬鸩道:“那便多谢……云兄。”
接下来,他们就在城镇之中,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问过了医馆的女大夫,客栈的掌柜,画画的画师,以及一些其他的人。然而,似乎毫无踪迹。
在此期间,云晟对那个医馆的女大夫,名叫素心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饰演素心的,是当下很有名的一位话剧女演员,名声不显,演戏功底却非常之强。她一身蓝裙,静美如秋叶,对生人不假辞色。
可云晟,偏偏对这个酷似他母亲的女子,动了真心。
他的出身很苦,父亲早早就抛弃了他们母子,母亲将他一手带大,尝尽世间辛酸,最后因为没有钱买药,久病成疾,在死前,她叮嘱云晟,一定要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之人。
“我的母亲……叮嘱过我,一定要往上爬,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来吃你。”萧青坐在冰凉的白色台阶上,和顾阳说,他拿起一罐酒,重重灌下,然后眯起通红的眼睛,盯着这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说:“姬弟想要荣华富贵么?”
顾阳答:“如果可以选择,我只想要家人健在身边。”
萧青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只手指着对方如玉的脸颊道:“妇人之见!”
顾阳没有反驳,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对方,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在他的注视下,萧青的笑容越来越淡了。
在李艺绅面前的镜头里,两个人一静一动,气场都极为强大。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萧青的情绪表达的更加激烈,动作更加夸张,可是,他在面对顾阳的时候,就好像栽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整个人的气场都被吞噬的干干净净。
他如果是燃烧的火,顾阳就是包容一切的水。
分明,他的台词更多,更好,却被明明白白地,压了过去。
“啧。”副导演看着镜头,不由自主地说道:“萧青遇到硬茬子了啊,他现在就被压成这样,那到了后面该怎么办?”
这部电影,《侠客行》,两个男主的侧重戏份,时间并不相同,如果说前半部分,是对云晟的详细描写,那后半段,就是以姬鸩为主。
现在,萧青在主场都压不下顾阳的气势,那到了之后,就真的可能翻不了身了。
李艺绅的眸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道:“那是他自己的事。”
导演也管不了演员的发挥啊,机会给你了,把握不把握的住,还是看你自己。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不骗人啊,你自己偷的懒,作的死,平时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出了事,怪的了谁?
他又将目光投到了顾阳身上。
李艺绅是个很有艺术追求的导演,他拍的电影,肯定不是单纯的恩怨情仇可以概括的,就好像他之前和顾阳说的那样,那,是一个关于道的故事。
云晟的道,是荣华富贵之道,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道,可姬鸩的道,却不是本来应该是的,复仇之道。
他是个真正的侠客,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学过天下至高剑术,见过满门被斩,血流成河,也见过百姓流离失所,乱世人命如草芥。
他不只是为了仇恨而活着的,他有着更重要的坚持和追求。
而顾阳,似乎理解了这一点。
“姬弟,你还是太年轻。”萧青说:“荣华富贵是保命之本,倘若没了这些,那些亲戚朋友,怎会和你相聚一堂,若是位高权重,在山林深处都会有远亲前来,要是人卑言微,那就连亲生父母都会唾弃你,这是云兄早早悟到的世间道理,就是如此这般。”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后夕阳鲜红如血,灼烧如火,照在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前辈身上,把他眼角的细纹,都照的清清楚楚。
那样的野心和座右铭,即是云晟的,也是他的。
顾阳盯着他看了数秒,然后微微笑了一笑。
他说:“云兄……你就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么?没有一个不因为你位卑而鄙夷你,位高而敬畏你的人么?你就没有过,一个让你觉得这世间非常美好的人么?”
云晟怔住了。
他似乎想要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想要辩解,又没有辩解的余地。
那些他以为已经忘却了的回忆,在他的脑中闪过,是那个女人,是那碗被喂给他的稀粥。
明明他们都没有饭吃了,女人还是想尽办法,把弄来的一点食物给儿子,自己却越来越瘦,越来越形如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