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成了一个不讲信用的人。”哥哥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马车的颠簸让他的声音显得含糊不清,“你是不是在他的茶杯里下了药?”他问道。
她不说话。
“他是个很容易惊醒的人,但我走的时候,那么大的响动居然都没惊醒他。”
“如果他醒了,我们就走不了了。”她低声道,“我不能让他把你带回南京。”
“他说过证据不足。”
她有时候觉得哥哥真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
“如果把你带到南京,不需要证据就能置你于死地。那边是他大伯的地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忘了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了吗?何况,”她轻轻叹气,“他现在既然跟他大伯断交了,那些人就更没什么顾忌了……”
哥哥沉默了下来。
“好吧,就算你说对了。”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开口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他真的非常想娶你,而且你也蛮喜欢他的……”
她眼前晃过唐震云的脸,曾几何时,她也希望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他在一起。但现实告诉她,如果把事情想得太美太简单,那结局就会非常惨。而且,她也没有选择。无论他们对彼此是什么感觉,到头来,他们终究谁都没法摆脱自己的家族。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谋夺了唐家的财产,让他大伯家的人生不如死,他会原谅她吗?他会袖手旁观吗?他还会像现在这么喜欢她吗?答案,她不得而知。
所以,虽然他们两人现在都很痛苦,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喂……”
哥哥推推她,“这次还算收获不错,十八根条子,够我们过一阵子的了。”他拍拍身边的箱子。
哥哥的话终于把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一想到那十八根金条,她就兴奋得心扑通扑通跳。她跟哥哥的生活用度至少短时间内不用发愁了。
昨天,当看见梅琳藏在墓室里的行李箱后,她马上回房跟哥哥商量,让他去墓室开箱,她则想办法掩护哥哥。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箱子里究竟有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但她觉得这笔钱值得她冒一次险。谁也没想到,哥哥最后拿到的是十八根金条。原来,赵卉私奔前就把所有的钱换成了金条藏在那些骨灰罐子里。
“我本来以为时间不够,结果还算顺利。”哥哥得意洋洋地说,“你那边一有响动,我就出发了,可园子太大,走到墓地还是花了点时间,幸亏那把锁很好开。”
“幸亏那些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到了主楼里。”她想起昨天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抓杀人凶手这种事,谁不好奇?”哥哥笑道,“你没跟他们提起箱子的事吧?”
“当然没有。”
哥哥搂了她一下,“聪明!”
“可是如果不提起厕所,箱子的事也早晚会被人提起。因为到时候警察会盯住赵卉不放,梅琳是经不起盘问的,她早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现在……”
她长舒了一口气,“没有人会知道箱子的事了。我昨晚对梅琳说,不管赵卉是什么样的人,曾经的张小姐是一直把她当朋友的,要不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她。既然如此,她就该好好保管它。她答应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没人逼她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其实她也不敢说,如果让她爸知道,她把那种东西藏在老爷子的墓室,肯定骂死她。如果以后,他们真的找到那箱子,也不会知道里面曾藏了钱。没人看见,死无对证。他们就算想起那笔钱,也会认为它跟赵卉一起被烧了。”
“可不是。不过你用的激将法有点险,如果她不中计怎么办?”
“我了解她的脾气。我又给了她一个时限,我说等警察到家的时候,银娣就会把想到的告诉他们。她害怕了。她必须立即行动。如果我不在那房间,银娣……”
她不敢想象后果,“……她其实很聪明,她知道怎么利用别人对她的看法,她也很擅长怎么把自己隐藏起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她的?”哥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应该是去过棺材店之后吧。”她道,“我才不信赵卉会自杀,即便她真想自杀也不会烧死自己,这也不可能是意外。抽烟烧了被子这种事实在是……除非她抽大烟,脑子不清楚,可赵卉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挺有头脑的女孩。而当我知道她定了棺材之后,我更加觉得奇怪,如果你想自杀,你应该不会去考虑为自己定棺材,而是找个人为自己办后事。于是,我就去问了棺材店那副棺材的尺寸,结果发现那个棺材并不适合赵卉的身材。而唯一符合的人,就是夏春荣。”
“她比周子安还高。”哥哥道。
“我猜想那棺材是为夏春荣准备的。棺材预定是8日到,结果,周子安在3日晚上被杀,赵卉在5日被烧死,夏春荣却没死。那夏春荣当然最有嫌疑。我问过赵卉的邻居,她说,火灾发生在下午一点多,弄堂里人最少的时候,因为当时大家都在睡午觉,夏春荣那天正是那时候出的门,我后来又想起来,我第一次去夏家是下午个一点不到,她当时在搬家,显得非常不耐烦。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急于把我们赶走了,她必须赶在午觉时间把装有赵卉的箱子送到冬晋里的房子,那样才能避免被邻居看见。”
“再说说这个。你什么时候想到它们的?”哥哥拍拍身边的黑包道。
“先得从钥匙说起。梅琳告诉过我,张小姐给过她两把钥匙,事实是张小姐没有在信里提起有两把钥匙,她只是说把钥匙留给梅琳,梅琳知道钥匙在哪里。钥匙在花瓶里,但花瓶却不在原来的地方。梅琳说那个房间有很多东西不在原来的地方。所以我猜想,那两把钥匙中的一把是凶手留下的,她预先配了钥匙,所以她才能无声无息地进入赵卉的房间突袭她。那些被移动过的摆设,当然也是凶手所为。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一开始认为她是在寻找信里所说的钥匙。她找不到赵卉的钥匙在哪里,但信里说把钥匙留给了梅琳,于是她只能把自己的钥匙留下了。这好像也说得通。”
“不错。”
“后来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当我知道那房子已经被卖了之后,我就想,那笔房款去了哪里?赵卉既然准备跟周子安私奔,那她一定会把钱从银行里拿出来,难道那些钱也跟着一起烧了?那时候,我想起一件事,有个邻居说,在11月2日晚上,有人听到移动家具的声音,还有凿墙的声音,声音很大,我去看过,那栋房子的墙上的确有好些洞。而且洞的位置都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楼梯下面,墙角,盥洗室的角落里,大概有十几个。看洞的位置,凿墙的人无非是为了找东西或者藏东西。赵卉不会把钱藏在出售的房子里,至于找东西,我觉得更不可能了,她一直住在那里,若有什么要找的东西,应该早就找到了,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金银财宝没找到,她也不会急于把房子卖了。所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凿墙的人不是赵卉,而这个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房子里找什么东西。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会是为了找区区一把钥匙,我想只能是那笔房款。而梅琳说过,赵卉留了个箱子在她那里。”
“那周子安去墓地应该也是为了拿那笔钱吧?”
“对。”她点头,“赵卉之前在信里肯定跟他提起过。夏春荣知道有这笔钱,她知道周子安那天晚上会去墓地,但她不知道周子安是去拿钱,更不知道那笔钱就藏在墓地。因为她只看到周子安写给赵卉的信,却看不见赵卉写给周子安的信。那些信应该都让朱小姐烧了。——他们应该商量好了,赵卉离开后,由周子安负责把钱带出夏家。11月4日,他们两人会合。”
“赵卉为什么要把钱委托给梅琳?”
“这一点我也替他们想过,他们把房子假装卖给了夏春荣,所以夏春荣应该有钥匙,如果把房子钱放在冬晋里,他们一定担心她去新居时会发现那箱子钱。把钱放在咖啡馆,当然更不安全,银行的话,拿走一大笔钱太引人注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夏家的墓室更安全的地方了。而且,那地方离周子安很近,他可以随时拿走。”
“如果夏春荣有新居的钥匙,那她不是随时可以去吗?”
“当然。所以赵卉计划11月1日离开夏家后,一定是先去别的地方,她是不会回家的,要是被夏春荣撞见怎么办?”
“可是他们约定11月4日在新居见面,难道他们就不怕11月4日那天,夏春荣突然去新居?”哥哥问道。
“11月4日是夏春荣干娘的生日。夏春荣每年都要去苏州给她拜寿,据说她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这是老传统了。”
“周子安不陪她去吗?”
“每年都是她一个人去。据说她不想让周子安知道她干娘会给她多少钱。这是夏太太对银娣说的。”
“那他们难道就不担心夏春荣偶尔去新居撞见新房主?”哥哥又问。
“新房主不住在上海,他家住杭州,是出事之后警方通知他,他才从杭州赶过来的。而且,他们说好12月1日交房,所以他是不可能碰到夏春荣的,在他们的计划里,11月8日夏春荣就死了。”
“最后一个问题,赵卉为什么要让梅琳把那封信烧了?”
“因为那封信里肯定提到了那个藏在墓地的箱子。”
哥哥把她说的这些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满意地朝她点头,“看来最后的赢家还是我的妹妹。”
她可不确定她赢了。她朝窗外望去,唐震云的脸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我们现在去哪儿?”哥哥伸了个懒腰,可能牵动了肩膀的伤口,马上露出一脸痛苦,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你小心点啊!”她嗔道。
“别骂我了,我好痛……”
“我们先去郊区的旅馆住一天。等我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她不会再去找原来的房东了。夏秋宜他们知道她的住处。
“你不打算再跟夏家的人联系了吗?”
“夏秋宜恨我。”她叹气,“我毕竟抓了他大姐。其实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大姐是那样的人……”
“最可怜的是……”
“芳姑!我要是她!我会亲手杀了夏春荣!太残忍了!”想到竺芳,她的心揪在了一起,芳姑的惨痛遭遇是她唯一没想到的。一个女人一生的希望和梦想,一夕之间就这么通通都被打碎了。她不敢确定,如果她遇到同样的事,她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她真的希望芳姑能振作起来,但是作为旁人,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好像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个孩子才六个月。天哪!
“她啊,夏太太会照顾她的,”哥哥道。
那倒是。芳姑唯一幸运的就是遇到一个真心把她当姐妹的好主人。
“喂!别想芳姑了。”哥哥推了她一下。
“怎么了……”
“我觉得另一个人也很可怜,我说的是那个满怀希望准备迎娶新娘,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
哥哥又要提唐震云了。
她别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他会追来……”
哥哥在她耳边轻声道。
她蓦然回头盯住她哥哥,“你不许联系他!”她警告道。
哥哥朝她轻描淡写地一笑,“我不会。我等着他追来。如果他这样就打了退堂鼓,那他也太让我失望了。”
清晨七点。
唐震云在书房神情木然地接过夏秋宜手里的信封。
“这是姑姑交给梅琳,梅琳转交给你的。”夏秋宜道。
他拆开信封,里面有几张纸币,他数了数,加在一起一共是七百元,信封里只有这些钱,没有只字片语。但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婚约可言。他只是她的债主,仅此而已。
“她……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他问道。
夏秋宜朝他笑笑,“她说谢谢你。”
这句话之前她就说过了。现在听起来,更像是说永别。
他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他知道夏秋宜正盯着他看。其实今天早上起来,看见夏漠的箱子不见了,他就知道事情有变。
“小唐,你没事吧?”
“没事。”他把信封塞进了口袋,“我得走了。”
但其实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回南京吗?南京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牵挂的东西,至于那份工作,他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
“我找人送你去车站。”夏秋宜道。
“不必了。我自己能行。”他走出几步,觉得腿有点飘。
昨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三杯葡萄酒而已,以他本来的酒量不至于醉成这样。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昨天在临睡前,他喝过一杯水。
“这是我的茶杯吗?”他问过夏漠。
“是的,我妹妹给你倒的茶。”
他当时想都没想就喝了下去。他没什么感觉,但是却一觉到天亮。他这辈子从没睡得那么沉。他什么都没听见。
难道是她给他下了药?不,不,下药的肯定是夏漠,夏漠!
难道夏漠之前跟他的约定只是个骗局?
但信封里的钱确确实实正是她的意思。这一切会不会真的是她的主意?
“小唐……”
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屋子中央发呆。
实际上,他应该想到,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她就不曾听命于家里的任何一个男人。他相信,即使将来他有幸跟她成为夫妻,她也不会服从于他的意志。
她不会跟你争辩,但她会自己作出决定。而她和夏漠之间,夏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长兄,说他是她的弟弟还差不多。所以,那应该就是她的决定。她决定离开他。
也许她还亲自给他下了药。她希望他睡着,她希望自己能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开。
可她明明是喜欢他的。不然她不会亲近他。她还是怕他会把夏漠带回南京吗?当然这还不止,还有两家之间的旧恩怨。
也许我该承认我们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想,也许我该回南京过我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能做到吗?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阿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