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此刻,虞梅仁自认为方方面面俱已做到极致,剩下的只能交给老天了。然而傅晏却沉吟不语,似是犹觉不足。
终于,他做出决定:“明日,我也去怀恩寺。”
“殿下?”虞梅仁几乎以为自己操劳过度出现幻听:“一则这整盘部署根本无需殿下亲临怀恩寺,二则殿下的身体状况殿下自己清楚的呀!”
“你说的我自然明白。”傅晏道:“但是我就是有一种感觉,我应该亲自去怀恩寺,否则的话,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虞先生,在北疆上战场的时候,我的感觉向来是准的。”
他这样说虞梅仁倒不好反驳他,毕竟这少年的常胜战绩不是虚的。“那要如何去?要只是去,也不难,坐了马车去殿下的身体也还经的起。可是若是一定要进到怀恩寺里的话,只怕乱起之后不容易脱身啊……”虞梅仁皱眉思量着。
“我自有计较。”傅晏道:“明日先生只管自己的事便是,不必理会我。”
“殿下又要像当初饮下毒/药那般自作主张吗?”虞梅仁目光刀子一样刮着他:“事关殿下的安危,恕虞某不能从命!请殿下务必明示!”
傅晏讪讪摸摸鼻子,到底不好不说:“玄初,出来见过虞先生。”
玄初瞬间出现。
虞梅仁给吓了一跳。他有想过傅晏应该是有暗卫相随的,却没成想这暗卫几乎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稳稳心神,细打量玄初两眼,道:“这位卫士想来武功高绝,但要说护卫殿下去那等凶险之地能够全身而退,我还是不信的。”
毕竟傅晏现在就是废人一个好吗!抗在肩上比抗头猪还重啊!
“玄初,把你的续力丸拿出来。”傅晏吩咐道。
玄初依言拿出续力丸:“此丸为我天字营秘制药,服下之后,可使重伤、脱力之人恢复一定体力,效果约持续两个时辰左右。”他寒着脸说。对于自己主人的意图,他是一百个不赞同。
虞梅仁取过那丸药细细嗅闻,又刮下一点放入口中。“殿下啊,此丸用的皆是凶邪之药,虽是能暂时恢复体力,但对身体损害极大,后患无穷啊……”他极力劝说傅晏。
“不必说了,怀恩寺,我是必去的。”
一个全新的清晨,终于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到来。
虞楠裳一早醒来推开窗户看看: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雪,但是无风,不冷,云层也不厚。这样的天气里去怀恩寺,倒是很有意境呢。虞楠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比虞楠裳起床更早的时候,远处的帝阙之中,皇帝微服出行相关的一概人员物什俱已准备妥当,由大太监杨义和龙鳞卫统领天始做最终的审查。皇帝微服出行,对百姓的惊扰许是小些,但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可是太麻烦了。不说别个,单说那怀恩寺,从昨晚上开始,龙鳞卫的人就已经进去了,把整座寺庙里里外外彻查了一遍……
皇帝辰时上进过早膳之后,便早早出发了。只乘了一辆四马轩车,随侍宫人们乘了另一辆车。十二个侍卫打扮成富贵人家家丁模样两边骑马护卫着,又有数十龙鳞卫装扮成普通百姓,散落在四周暗中跟随着。
一路无事不提,只在快到怀恩寺时,忽然传来马蹄哒哒之声,接着有黑白两骑疾奔而来,一阵风般越过他们。
“虞姑娘,你可输了!”“因为我今天骑的我二叔家的马,不得劲儿……”随风飘来少男少女清朗说笑声。
是寻常路人。天始握住剑柄的手松了松。
这骑马飞奔的两人正是虞楠裳与成碧辉。他们依虞老太主意行事,果然顺顺利利一同来了怀恩寺。
现下的寺庙都喜占据那高高的山头,再修上千阶的长阶,怀恩寺也不例外。虞楠裳和成碧辉把马拴在山下山门外,沿着那长阶向山上走去。虞楠裳指了高处那遮掩在晨雾中的怀恩寺主殿,问成碧辉:“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些寺庙都建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许是建的越高,越是接近佛陀所在?”成碧辉认真又虔诚地答道。
虞楠裳摇头,她今天梳发时绑了丝带,在两鬓纤巧垂下,此时就随着她摇头一起轻晃:“我爹说,是好苦他信徒的心志,饿他信徒的体肤,那等他们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就又累又饿意志薄弱,和尚们略一劝,就乖乖掏香火钱啦!”
她爹和她说这话的时候,把她笑的不行,然而现下说与成碧辉听,成碧辉却并不笑,反而有些不悦的样子——哎呀,原来成校尉这么信佛的,玩笑都开不得。原以为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人不过拜拜求心安,并不认真呢......虞楠裳一时有点讪讪。
此时下方山门皇帝车架才到。怀恩寺和尚已是等候许久。因为宫中传话是微服前来不欲惊扰百姓,故而并没有摆出全寺僧人集体出迎的大阵仗,只有主持带着两个小沙弥在。皇帝下了车,昏花老眼打量主持两眼,疑惑道:“了空如今何在?”
“先主持了空大师已于月前圆寂了。贫僧无尘,恭迎我主。”主持恭敬道。
“哦,了空圆寂了?”皇帝愣了一下,许久回回神道:“带路吧。”
无尘便引了皇帝一行向山上走去。
先进了大雄宝殿,供奉的是,西方如来并南海观音。皇帝在无尘的引导下心不在焉地参拜一番,便急急道:“以往先人是如何祈福的?便教我依样行来。”
“是。”无尘合掌行礼道:“我主请随贫僧来。”
行至一处僻静院落,此处坐落着三间小小精舍。“请我主随贫僧入内。其他人等,就请等候于此。人多气浊,怕是有损祈福的诚意——以往先人也都是如此。”无尘道。
“这……”皇帝犹豫一番道:“只杨义天启二人随我进去。”
无尘躬身应诺,开门引导三人进入。
第36章 (修文)
皇帝方欲提步,然天启抢先行了一步。皇帝知道天启是要先行入内检查这房屋的意思,便默准了。
其实这房屋龙鳞卫已事先派暗卫查看过数次,便是此时,这屋脊之上,也暗暗潜伏了数个暗卫。然而天启莫名心生不安,临时增加了这么一出。
天启走入屋内,锐利的目光四下打量。室内不过三丈见方,陈设简单,一目了然:靠窗起的矮榻,上设一几两垫,旁边墙边一尊佛龛,再无多余之物。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怪异的,那就是这屋子的墙壁和门户厚重异常,都是用的西域传来的硬逾钢铁、火燃不着的铁杉木所制。便是窗户,亦用整块铁杉木雕成细密窗格,连个苍蝇都飞不过。不过天启知道,这是因为此屋原就是为先帝祈福诵经特设,故而在建造时由宫内供应使用了这些铁杉木,以保障贵人的安全。
天启细细查看过,方欲退出,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之声。天启反应也是快,立刻便向门外扑去,岂料脚下一空——平整的青砖地上凭空出现了个黑洞,瞬间天启身体已经一半落入其中。到底不愧为龙鳞卫之首,天启双手双脚张开四下一撑,借这点力身体一弹向上冲去!
然而黑洞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扣住天启脚踝,硬生生把他再次拉下!机括声再起,青砖升起,洞口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无尘和皇帝并排站在门口,正好遮挡住了身后其他人的视线。这事发突然,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觉肩上一痛、眼前一花,人已被拖进了室内。门和窗户同时哐当一声关上。
“大胆!你这和尚,是想谋逆吗?!”杨义护于皇帝身前,怒喝无尘和尚。刚他和皇帝一起,被无尘和尚抓进了屋里。
无尘和尚面不改色,依旧慈悲谦和地合掌躬身:“正是。”
屋外,小院四周墙壁上,此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僧人,他们不复诵经念佛的慈悲之相,却是皆手持劲弩,指向了院中的宫人与侍卫!
“当~当~当~”寺里钟楼的大钟被敲响了。怀恩寺的大钟是这京中寺庙中个头首屈一指的,洪亮的钟声亦震耳欲聋。
而此时,这慈悲之地的钟,敲响的却是死亡之音!恍如春雷的钟声,遮掩了万箭齐发之声,也压下了濒死的哀嚎。
钟声也是信号。大殿中,一个伪装成老者的龙鳞卫正在进香。岂料他身旁不远处的沙弥,却突然舍了木鱼不敲,而用那粗大木槌把他的脑壳砸开了花!
大殿之外,佛门圣地之中,已然到处都是如此情形。僧人们褪去伪装,化作了夜叉恶鬼。
寺庙大门轰然关闭。
又一个龙鳞卫倒下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放出了自己的讯鸟。这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鸟,是他们内部传讯的工具。只要这小鸟儿飞出寺庙去,沿途都有他们的人警戒……小鸟儿一飞冲天,眼看就要消失不见,然而便在此时,一支小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了它的脑袋。
一棵大树上,傅晏收了手中弓箭:“都说了,我现在没事的,你看。”洗尽铅华,恢复男儿装,此时的傅晏,眉目间病容尽消,神采无限,与那个病歪歪的燕娘简直天壤之别。
他和玄初一早就扮成香客混了进来。他们刚杀了两个假僧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发髻用僧帽遮挡。这一片混乱中,果然没有人察觉异常。
“是,殿下神武过人,属下拜服。”他身边的玄初,嘴上说的恭谨,手中弓箭一动,三箭齐发,三只讯鸟同时落下。
“好好好,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身体还是不行。”傅晏无奈叹息道:“所以我不能接近那精舍,康王的精锐都在那边——那就你去,必须得你,去给我盯住精舍那边的动静,我才安心。”
玄初知道自己主子的话没法违拗,只好道:“那属下去便是,只是殿下,您务必珍重自身啊!”
“快去快去。记住陛下的性命不可交代于此时,如有必要,你可出手。”傅晏挥手。
玄初离去之后,傅晏看看空中,伸手又是一箭。一只讯鸟又打着转儿落下,坠向了后山。
讯鸟落地,正落到一双绿罗鞋旁。一双纤细的手将它捧起:“你看。”
捧住这鸟儿的,正是虞楠裳,她给成碧辉看。
成碧辉皱眉接过:“这佛门净地里,竟有谁这般凶残!”
虞楠裳关注的却与他不同:“好精准的箭法!”说着四下张望,寻找那射箭之人。
“我们去找个师父给它超度了吧。”成碧辉说着就迈步去找人。
呃,都死的透透的了,有什么好超度的,真是诚心向佛的成校尉啊……虞楠裳挠挠脑袋,拔步跟上去。
二人一路分花拂柳去找人。他们所处的后山本寂静少人,不过今儿也未免太少了,走了几处殿阁也没见人。“前山好像很吵,人都去前山了吗?”虞楠裳疑惑地道。成碧辉也很奇怪: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有人在打斗似的?他赶忙急走两步。
转过一处屋角,迎面就见一香客装扮的人,浑身是血爬在地上。
虞楠裳惊叫一声,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成碧辉也顾不得上那只鸟儿了,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扶起人查看:“你是何人?发生了什么事?”
“谋逆,谋逆造反!”那人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说:“快去,出去……”
什么?谋逆造反?他说的是谋逆造反吗?成碧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还没等他做出决断,走廊那边冲过来一个持长刀的僧人,见了他们便挥舞着刀恶狠狠地冲了过来!
“这怎么回事儿!”成碧辉今日因是和佳人相约,没带任何武器,看着那明晃晃的长刀,思量着未免不敌,于是转头拉起虞楠裳便跑。
谁料跑的路不对,跑了几步就有一堵假山挡住去路,背后那僧人已经赶上来了,成碧辉只好咬牙空手和那僧人过招,险象环生。
虞楠裳经过上次被劫那事之后,胆子倒是又大了不少。此时虽也觉着腿脚有些发软,脑子还是迅速转着,四下张望想办法。不远处一颗大树恰脱落了一截粗壮枝干,虞楠裳跑过去捡起掷给成碧辉:“用这个!”
成碧辉接住树枝,恰挡住僧人的一次凶猛劈砍。他的武功倒也扎实,渐渐地,就逆转了颓势。
虞楠裳也捡了地上石块瞅空子砸向那僧人。她准头还不错,一下就砸那僧人脑袋上,把那僧人砸的鲜血长流。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虞楠裳合掌嘀咕一句。
“快走!”成碧辉乘机把把那人踹倒,拉起虞楠裳就跑。
然而很快迎面又碰上两个持刀僧人。
两人换个方向再跑。
虞楠裳虽平日里勤加锻炼身体,但到底是个女孩儿,体力如何能够与男子比,渐渐地速度就落下了。
成碧辉一开始还紧紧拉住她的手,可是背后僧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急之下,拉住虞楠裳的手不由自主地放松,越来越松,直至松开。
虞楠裳失了他的牵引,速度愈发的更慢。眼看成碧辉的背影越来越远,而追赶的僧人已经到了跟前,她不由地惊呼:“成校尉……成校尉救我!”
成碧辉的身影停了一停,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两个僧人已经堵在了她面前,老鹰捉小鸡般向她逼去。成碧辉犹豫了片刻——然而两个僧人之一又向他追来了,成碧辉终究转身继续自己逃命。
成校尉,他竟然不救她?他不是个英雄吗?为什么??虞楠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她不甘心地边退边叫:“成校尉,成碧辉,救我,救我!”
可是很快退无可退。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路,一侧靠着山,另一侧就是一段断崖,修了栏杆挡住。此时虞楠裳正退到了断崖旁,腰已经贴在了栏杆上。
“别喊了小美人儿,今儿个谁都救不了你!”僧人举起手中长刀:“可惜了的……要怨就怨你运气不好吧!”
说着那明晃晃的长刀就向虞楠裳扑面劈去!
然而却劈了个空。
虞楠裳刚危急之下,竟双手抓住围栏,身体一跃而过,悬于栏杆下。
这个断崖说高也不高说矮也不矮,虞楠裳往下看看,下面总还有自己两个人这么高。怎么办,怎么办。虞楠裳看看上边:那僧人已经朝着自己抓着栏杆的手再次举刀。再看看下边:断崖上刻着一个硕大的佛字——佛祖啊佛祖,小女子平时对您多有不敬,若今次您肯显灵保我不死,小女子日后定当诚心供奉……虞楠裳心中祝祷一番,眼看那长刀锋芒落了下来,她眼一闭心一横,松开了手。
到底忍不住尖叫出声。
预料中的撞击与疼痛并没到来,反倒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虞楠裳在自己的尖叫声之外听到了一个有如天籁的声音反反复复:“我接到了你,我接到了你!”
虞楠裳睁开眼,只看到一截宽阔的后背。自己整个人被紧紧抱住,那么紧,自己都没法转头,甚至要无法呼吸了……“烦请先放开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小声说。
拥住她的臂膀静止了一下,不再那么用力的、像要把她揉碎一般抱她了。过了一小会儿人被松开放下,双脚触到了地上——可是还不等她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就有一双大手伸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虞楠裳如坠五里雾中。这人到底是谁?他是好人吧?
那手很快就挪开了,然而那人已经转过身背对她,并迅速撕下一角衣衫,蒙住脸庞。
他这才转过来面对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伤到?”那悦耳如天籁的声音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