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得道理的百姓在下面议论纷纷,崔瑛邀了陈柱子、带着张雷,还允了一些往返六安与汴梁的商人搭个便船。
“祭酒,这船真的不会沉?”两个四门学的学生有些胆怯地点在岸边。
“你们怎么这点胆子都没有啊?”张彬站在船头不耐烦地想让他爹快点下船,听到这话嘲笑道,“真给你们祭酒丢人,你们师爷门下哪有这么怂的?”
那两个学生被他这话激的面上一红,喃喃地不敢讲话。
“还没出门嘴就开始犯贱!”张永德气地一拍儿子的脑袋,“谁告诉你四门学的学生是你师侄来着?德华的门第是这么好攀的吗?”
张永德的嗓门响亮,中气十足,更是让那两个书生羞得抬不起头来。
还是崔瑛笑道:“别担心,这船的载重我与白云观的道长都算了好几回,绝对符合天道要求,不会沉的。”
被崔瑛温和的笑颜迷惑了的学生背了自己的行李,带着两个同样害怕的小厮,颤颤巍巍地走上了船。
船一声长长的鸣叫后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官员们经历过夔龙的龙吟,对这船的咆哮还有些抵抗力,普通百姓早就被吓软在地上,不住得磕头祈祷了。
“莫要笑他们,”崔瑛见张彬看着下方百姓鄙夷地笑,转过身严肃地说:“你想想你第一次见到火……夔龙时的样子,腿都软了,好悬没尿裤子,比这些百姓又强到哪去?他们现在不懂不好笑,往后就懂了,若是往后还不懂,”崔瑛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张雷、张彬和两个四门学的学生,“那就是你我的过失了。”
张彬听懂的崔瑛的话,与张雷和两个学生一起恭敬地一礼,谢过崔瑛的教诲。
好奇的张彬拉了两个胆小的学生,直奔舱底,看那轰鸣的机器是怎样拍打着水面溅起如碎玉般的浪花,感叹五行的完美交融。
这条吃水并不深的船在汴河上实在是独领风骚,崔瑛自在地看了一会儿两岸的景色便回到船舱里休息了,好奇心起且精力充沛的张彬则上上下下地玩个不停。
有蒸汽为动力,不用考虑风向,又有明灯挂在船头、走老了航线的老人领着航路,不怕夜行搁浅,除了补充煤石与食水,这船便日夜不停地行进着,很快便到了庐州的码头了。
由六安带动,安德裕这个庐州知府也是各种行方便,如今整个庐州发展不亚于江南、河北繁华之地。但再繁华的地界,这冒烟轰鸣的巨船还是没见过的,庐州码头也是一阵荒乱,还是早就得了信的安德裕提前安排了衙役来维持秩序。
“头儿,这不行啊!”一个衙役哑着嗓子道,“都说了不是怪物,但老百姓不听啊?而且……”他有点抖地说,“这机……机器真的不吃人吗?”
“看你怂的,崔县尊可是菩萨身边……”那个衙役头头话说一半,见面前乱跑的人流,把心一横,吼道,“跑什么啊?崔善财御了个坐骑回来祭祖而已,这怪物早就皈依了,不伤人!”
在他左近的人群瞬间安定了下来,然后一阵乱七八糟的传话后,岸边的百姓终于绷住了点家乡父老的尊严,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往那船上望。见那船上走下了船夫、小厮、读书人,都很正常,没有缺胳膊也没掉了腿,样貌也算得上正常,百姓终于淡定下来,仿若无事地散开。
按崔瑛的行程,今天晚上在合肥住上一夜,天一亮便租车起程前往六安,到傍晚就应该能到家了。
如今从合肥到六安的路途被修得平整宽敞,这是六安特产走向天下的必由之路,跑这一路的商人与驾车的马夫也是多得不胜枚举。崔瑛他们在车行的推荐下择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老汉驾着新式的马车前往六安。
“郎君们是来六安游学的吧,可惜你们来的有点不是时候。”老马夫非常有后世北京的哥的风范地说道。
“怎么不是时候了?”
“崔善财不教了,进京当大官了,张小先生如今到京城教别家娃娃了,成教谕这两天又带着学生下乡做什么记录,你们恐怕谁也不碰不到。”
“那如今私塾可还有人代课?”
“有,是草儿丫头,那可是个能干姑娘,教得可好了,蒋老头是个有福的!”老头回应了一下崔瑛的问话,然后又继续闲扯道:“要我说咱们六安就是块宝地,你不信啊?我跟你说,你看咱们崔知县,早年间命就不大好,丧父丧母丧亲人,到咱六安之后,身子也养得好了,还积攒了好多功德,几年功夫就升到了京城首善之地,到如今更是不得了,了不得。”
那老头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我听说啊,他在京城还降住了一条恶龙,能用打神鞭打得它服服帖帖,不知道和昨天那条水龙是不是那条。”
车内所有人都强忍住欢笑,除了崔瑛。
第123章 六安新景
“不是,那条是旱龙,这条是水龙,差得远了。”坐车里的张彬强忍住笑,故意逗他道。
“那县尊就有两条龙啦?真不愧是仙人转世呢。”赶车老汉的语气里充满了敬畏与羡慕,还有一点莫名的,自家孩子出息了的骄傲,“那两个大家伙看起来胃口就不小,不知道吃荤吃素,不过都皈依了,应该是吃素的吧。”
老汉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着想象拥有两条龙的仙人应该怎样生活,崔瑛用力地瞪着那几个寻到乐子的同行者,想要用眼神制止他们逗赶车老汉瞎想的问话,但只是徒劳,等他们到六安城外的时候,老汉已经连一整套崔瑛怎么收服两条恶龙的故事都已经编完整了,其细节之栩栩如生,真是有如亲见。
“老丈,”崔瑛临下车时极无奈地说,“这几个顽童故意逗你的呢,莫当真了,那不是什么怪物,和你赶的车、江里飘的船一样,就是个东西罢了,铜锣一敲还震天响呢,还有什么神异不成?”
“晓得、晓得,老汉一定不乱说,一定不乱说。”刚刚知道崔瑛身份的老汉躬着个身子,一脸“我知道你想隐瞒,我会帮忙”的表情答应着。
崔瑛实在无话可说,狠狠地瞪了挑事儿的张彬一眼,磨了磨牙道:“赶紧进城吧,晚了你就在城门根睡好了。”
张彬终于想起来他这师父虽然因为挺忙,教他们东西大多不强求还都很有趣,但依然是他师父的事实,摸了摸鼻子,特别殷勤地上前递了钱帛,然后撒腿往城门前跑。
等崔瑛他们到城门前的时候,张彬已经冲他们直挥手——入城的手续已经办妥了。
守城的士卒早就不是当初崔瑛和叶知秋训练的那一批了,那批衙役们入禁军的入禁军,其余的也被各个州府的军镇招募瓜分,只还有两个家中独子的还守在六安,如今也早升成了衙役的头头,不必亲自守城门了。
不过守城士卒的姿态还是极得崔瑛他们真传的,挺拔的姿态,干脆利落的动作,规范的操作,没有吊儿郎当,没有揩油勒索,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些秋税已经收完,城门外几乎都是排队入城的人。
“不是说六安城外的集市是极热闹的嘛,怎么没人了?”张彬转头问张雷。
“唔,我走的时候城外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小货郎担了。”张雷道,“大宗的交易都在城里集市了,当时邶国公和成教谕按先生的意思,在城里修了挺好的门脸,正经经营的商铺都搬那儿去了。”
“小郎君们好久不来六安了吧,”在一旁兜售栗子和茶饮的老婆子笑眯眯地说,“如今城外的生意没啥子意思了,大家都要集子里去哩,那儿人多,给价也爽快。”
“那老婆婆你怎么不去那儿啊?”
“我就在这儿等乖孙儿回家,顺便贴补贴补家用。”
“你家多远啊?过来接孩子要花不少时间吧?”
“也不远,这不是最近听京城来的客商说,有些大户人家就喜欢找些小门小户的孩子嘛,而且最近有些人家聘不着咱们的孩子就开始想歪着,上回新来的县令还端了一个拐子窝呢。”
“那些拐子怎么处置了?”
“本来说是站两天笼,然后押上京城的,不过老天有眼,”那老婆婆笑道,“一道雷把恶人都劈死了,自那之后咱们六安城里就安生多了。”
“我记得六安如今的县令是控鹤军出身吧?好像是师父你当初教的小孩儿。”
崔瑛当时被植物组培技术吸走了全部心神,连叶知秋后面是谁接任六安都没过问,不过想当然,这个人选一定是被所有人反复斟酌过的,这时听张彬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如今的六安县令真是他当初教那批和国子监为《诗经》互怼的领头人,看起来倒真的活学活用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被雷劈死,别说崔瑛,就是那两个跟来的四门学的学生都不信那里面没被动手脚。
进了六安城门,当初崔瑛栽种在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伸得长长的树枝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交,即使在这深秋时节,都能透过斑驳的树阴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本来是想全都住到崔瑛的旧宅里的,可自从听那赶车的老汉听说如今是那个叫草儿的小姑娘在管理学堂,就算女孩儿不在学堂里住,他们一群大男人也不合适住进去了。更何况如今六安关于崔瑛神异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崔瑛挺怕他一进家门,第二天一早家门口便被摆了三牲六礼九品香的。
所以他们还是寻了一家清净的旅店,打算先住下,第二天再去竹山村。如今六安的旅店不再只有正店脚店的档次,也不只有“净”字牌、美食牌了。如今每家旅店的门前都摆了一些黑蓝两色套印的彩色六安城图,只标注了几条主要干道和分布于各处的旅店,用大小不同的蓝点将旅店分成“天”“地”“玄”“黄”四级,崔瑛看着印有“六安旅店行会印制”字样的简易地图,笑得有些欣慰。行业内能推行自治这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这样一来官员对某一个行业的调整就不能再随手胡来,纠结在一起的力量是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看到地图上为旅店的设施、服务、饮食等等进行评级的条款,没来过六安的张彬兴致冲冲地挑选了最好的一家正店——位于穿城而过的小溪之畔,自建有精美的园林,提供各种周到服务,靠近最大的集市和县衙——完全与崔瑛曾经看到过的酒店广告语不谋而合。
“几位客官您好,”到了这家正店门前,一个青衣小帽的秀气青年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作揖行了一礼,“几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游园?有什么需要小店为你做的?”
“要一个上等的院子,够爷几个人住的。”
“好的,小店符合小郎君要求的院子共三间,以霜菊为景的素商院此时最合节气;以修竹出名的玉管苑;以冬梅衬雪景的玄英阁,不知小郎君择哪一处?”
“菊、竹、梅都有,为何独独没有兰?”一个四门学的学生好奇道。
“以春兰彰其志的逸阳轩已经有客人入住了。”这好像是店小二的青年不急不躁地回答。
“就住素商院吧。”崔瑛决定道。
“好的,但不知客官是付货票还是会现钱?”
“货票是什么?”张彬好奇地问道。
“一开始是陈石头和陈柱子兄弟搞的,因为六安和汴梁两边来往来频繁了,一次次的钱财交付,每回光运铜钱就得运上好几车,折银价吧又不太稳定。后来索性两边记帐,每个季度对一遍,再将多出来的钱运到,或者折了物品运到,这中间就有了那个凭据。后来跟着一起跑这条线的商人也不耐烦带太多钱,就托他们帮忙带一下票,后来陈石头干脆专门弄了家铺子,就负责两地的钱财往来,直接写上银钱就是了,这个就是我们说的货票了。”那青年不好意思道,“听小郎君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我就问你们有没有货票了。”
“你们不怕这货票出问题啊?”
“没事儿,纸是崔家纸坊特制的,而且陈家兄弟俩也算是仁义人,我们还是信得过的。”
崔瑛听到有价证券居然是当年那个连吃汤饼要打几担柴都算不清的陈石头弄出来的,而且是因为自己的产业登上历史舞台的,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滋味。
“我听说六安的小孩子都很厉害啊?怎么没见到?”张彬不知道这些货票有什么意义,他更多的是想印证传说中的六安与现在的异同。
“以前那是没办法,现在六安能做的事那么多,哪还能什么都让孩子做?家里稍微好点的,都让孩子安安心心在村里和县学生们识字学数啦,等逢假的时候才会出来张罗些小生意,贴补贴补家用。”青年又是骄傲又是不好意思地说。
第124章 竹山村约
这一日略作休整之后,崔瑛他们一行人便开始张罗张雷的冠礼。冠礼自然被放在了竹山村里,村中因出了崔瑛和张雷两个进士而树起的双层木牌坊下,一条平展展的水泥路直通向村中的祠堂。
有两个进士在,看黄历、选吉日自然不在话下,村中有经验的老人帮着看了近几日的天气,择了一个天气晴好、诸事皆宜的日子,然后便广发请帖,邀庐州附近的士绅前来观礼。
虽然日子比较急,但冠礼的准备却非常地有条不紊。一方面崔瑛与张雷都不是特别张扬的性子,也不打算太过铺张,另一方面,经济极为繁华的六安大部分冠礼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比较方便的买到,而不必和其他地区一样,准备一场宴会,还得提前养下鸡鸭猪羊。
到了择定的日子,许多有身份的人都乘着崔式的减震马车来到了竹山村,孙子有出息又衣锦还乡的张里正从早上睁开眼睛起就乐呵呵地,嘴都不曾闭上过。
“还是张公你有福啊!”村民们围着张里正恭喜道。
“瞧瞧状元公,真俊哪!”这是已经开始在心里寻摸适龄女孩儿的三姑六婆。
“张老头你最是知时,早早将孙儿送到崔大仙手下,”还有人酸了吧叽地说,“大家数数那拨学生,张家郎君三元及第,王虎有那么一个缺德的娘也还能被教成个神农,陈家兄弟更了不得,家财万贯也是有的吧?”
“那又怎么了?”旁边一人听不下去了,“人家张公早早就知道送孩子去念书,哪像你家,人县学生在村里教孩子念书,连束脩都不要,你竟还抠抠索索地心疼那点子纸钱,活该人家孩子封侯做宰,你家孩子地里刨食。”
各种议论终归还是议论,冠礼还是如期举行了。这冠礼自西周被周公修订下,数千年来几乎不曾有过什么变动。三祝三加,崔瑛见着自己面前的孩子从垂髫童子长大成人,那披散的头发被束起,裹上细布的进贤冠,戴上精致的皮弁,庄重地将那个太子赐下的“毓华”之字公之于众。
百姓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的官也只不过是知府而已,这时听到太子的名号,再看向张雷的眼光里就有了更多的敬意。
冠礼波澜不惊,冠礼之后,张雷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他面对着来参加冠礼的诸位士绅躬身一礼,骈四骊六地念了一篇《竹山祠记》,先是记述了一番幼年时随流民辗转千里,四处谋生的悲惨境遇,再是描写了一下一家人落户到竹山村后筚路蓝缕开荒种地的辛勤,接下来是抒发了来自天下州府的各路百姓互帮互助的朴素情怀,最后则记下了这座祠堂存在的意义——让后世子孙要团结、宽容、勤劳。
张雷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各位乡贤父老,小生后学末进,自觉这一路走来,读书认字是对末学的最有影响的一项,家乡父老的帮助,让学生一切顺利,如今小生也算有些功名,也想为家乡做些事来。”
他正色道:“为了奖掖学童,淳化乡风,本人拟与诸位乡贤相约:使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青年男女成婚给嫁娶钱,鳏寡再行嫁娶亦给半份嫁娶钱;守望相互,贫疾相顾,以延福泽。”
底下的乡绅百姓听到张雷的这番话都惊讶起来,到是之前就知道底细的张家人一脸淡定的微笑,在众人看过来时或抚须颔首,或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珠翠,都是一脸的自豪骄傲。
“张大郎,你这话是真的?可怎么执行呢?”底下一个竹山村的老住户忍不住扬声问了起来。
张雷笑道:“钱财方面大家不用担心,”他朝崔瑛的方向拱手一礼,“先生出一顷上好的水田以及纸坊里三成利钱,小生家里出一顷上好的水田,并两头犍牛和农具若干。如今只需要各家派个主事儿的到我爷屋里把章程定下来就成,咱们以后就按这章程办,我们说到做到。”
有这一说,本来只是来吃场喜酒就要走的附近乡绅也不走了,直接在村民家里赁了一间屋稍做休息,而村中各家则奔走相告,各派了一人到张家堂屋里商议这个约定。
等诸人坐定,崔瑛清咳两声,站起身来说道:“瑛自幼年流落自此,有赖各位乡邻扶持,这次借小徒冠礼,想为竹山村长久发展做些谋划。”
“原来是崔县尊的主意,那更没得说,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做。”
“对,您说就是。”
“在下毕竟年轻,对世事的了解不如诸位乡亲,”崔瑛轻松地说,“老话讲三个臭皮匠还能赛个诸葛亮呢,大家一起出出主意,总比我们师徒拍脑袋瞎想要强!”
“那也成!”众人纷纷应和。
“不过有几条原则咱们得说好,”崔瑛见大家情绪都很积极,便也有话说话,“头一条,国大村小,村约不能大于国法。”
“这是自然!”
“第二条,救急救穷不救懒,村里不留不劳而获的人。”
“这是必须的。”
“第三条,村约定好的赏罚要各家轮流选派人执行,不许一家赖在任上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