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琪诚实地摇头,然后委屈地说:“二哥,你对我好凶。”
罗让怒道:“他找人报仇去了!你说我还怎么对你温柔?”
罗琪还没反应过来:“报仇?跟谁?”
“你说呢?”罗让把写着卡车车牌的纸条递给罗琪,“一卡车的人把我给堵了,余老师气不过,找他们去了。”
罗琪目瞪口呆,下意识道:“真男人!”然后见罗让阴恻恻看过来,又忙改口,“不、不可能啊,你不是说刚在找这辆军用卡车的归属部队吗?他哪找人报仇去?他找不到啊!”
罗让:“万一呢?”他面沉如水,目中隐有恐惧,“我承受不起这个万一。”他哑着嗓子说。
罗琪原地转圈:“你先别急,先别急……”
罗让:“……”算了,这傻弟弟是指望不上了。到底谁更急啊这?
罗让说:“你别转了,去给我办出院手续。”
罗琪惊道:“你都这样了,还想出院?”他从怀里掏出化妆镜,放在罗让眼前,罗让看到镜子里俨然“木乃伊”的自己,毫不动容地说,“没事,你去给我办。”
罗琪:“我不。”
罗让凶道:“去不去?”
“不去。”罗琪咬了咬牙,“二哥,你真不能出院。这样,我去找我爸。”
罗让一愣。
罗琪道:“你等我两个小时,我向你保证,把一个完好无损的余老师给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少不了。”他说着,就转身,毅然走了出去。
罗让心中一沉,知道这回大概要欠下一个很大的人情。但那又怎样?只要能确保余老师安全,下半生就是要给罗琪做牛做马,他都认了。
反正他除了刚刚稳定下来的小饭馆,一无所有,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只有堂堂正正做人的这份尊严。
本以为罗琪要去很久,但没想到,才过半个小时左右,他就慌慌张张回来了。而且一进病房,就赶紧关上了门。
罗让以为余希声真出事了,一瞬间感到天都塌了,勉强维持面上的冷静,说:“他伤得重吗?还活着没?”
“没事儿没事儿。”罗琪见他想岔了,忙解释,“余老师一点事都没有。我是被一份资料吓到了。”
罗让感觉心脏这一起一落,就跟坐过山车似的。他无力道:“我现在不想看什么资料。”
“是有关余老师的。”罗琪说。
罗让诧异道:“是什么?”
“刚才我给我爸打电话,跟他说这个事,他让我把人名字告诉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说余老师的名字,我爸就说,哦,是这位啊,不得了,真不得了。我爸平时特冷峻一人,能让他说不得了,还连说两次,那肯定不是一般人。”罗琪把背上包里装着的平板取出来,找到一个文档,点开,递给罗让,“你自己看看,这是我爸给我传的内部资料,你别往外说就是了。”
罗让接过平板,看到居中标题是“余希声同志内部调查结果”,登时就震了震。他揣着不妙的预感,接着往下看。略过出生、籍贯等基本信息,紧跟着就是余老师堪称辉煌的履历。以下是其中一小部分:
“……三岁学琴。六岁,与小姨傅勉卿一同登上大剧院舞台,获得国内外专业人士高度评价,后随傅勉卿同志参加文工团汇报演出,并于十四岁举办个人音乐会,被誉为‘天才音乐少年’。
十四岁,性情大变,离家出走,创立名为‘象盟’的义警联盟,协助警方破获数起大案、要案。此民间义举,虽有一部分积极作用,但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恶劣影响,在社会上起了不好的带头作用,破坏了社会的稳定、和谐。该事件引起京城警方的高度重视。两年后,陆轸同志在一间出租屋中找到他,并将他带回小姨家中。
……
经查,经过陆轸同志的教育,余希声同志痛改前非,十六岁至二十一岁期间,老实本分,报名示范大学,签约定向教师,投身偏远地区教育工作,甘于奉献,勇于牺牲,符合党员标准,允许入党。”
罗让把这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档看了好几遍,依然不敢确定这份资料的主人公是他熟悉的那个余老师。
罗琪觉得自己必须打醒他:“你看基本信息,每一条都跟余老师对得上,就连身份证号,都搁这儿写着呢。绝对是他,错不了。”
“是重名。”罗让笃定地说。
罗琪斩钉截铁道:“不是。”
“不可能。”罗让喃喃,“余老师看见黑社会吓得瑟瑟发抖,还当义警?他当年才十六。这么大事儿,媒体怎么可能没报道……等会儿,让我查一下。”
罗琪:“行,你查。”
罗让打开百度,输入关键词,看到搜索结果第一页就有当年的新闻。
“……京城警方查获非法组织,年仅十六岁的小红(化名)利用境外服务器创立网站,拉拢相关人员……该组织取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句,命名‘象盟’,自称义警,协助警方打击犯罪活动……”
罗琪道:“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
“也就这一条,又没其他新闻佐证。”罗让不肯相信“小红”就是余老师。
罗琪指着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同情地说:“你就别骗自己了。你说这不是余老师,还能是谁?大音希声,不就是余希声吗?”
第52章
罗让很想反驳罗琪, 然而,资料写得清清楚楚,百度就能搜到新闻,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这句话,俨然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无话可说, 不能不信。
罗琪将百度百科上关于这句话的释义念出来:“越是大的成就越穿透悠远,越是大的气度越包容万物。”他不禁感叹, “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余老师志向好远大哦。”
罗让沉默。
罗琪安慰道:“我爸答应我了, 有他在,稳得很。而且他说,‘陆轸同志’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看顾余老师。这都双保险了, 肯定没事。我看啊,该发愁的是那些打你的坏人,这回,他们算是踢到铁板了。”他说着, 看了看罗让的脸色,却见后者好像在发呆,便稍微提高了音量, 说,“二哥?你没事吧!”
罗让回神,笑道:“你说余老师也不跟我透个底,我这白担心一场, 还费你跑前跑后。你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会儿。”
罗琪打量他片刻,被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平静搞得心里毛毛的:“你认真的?”
“对啊。”罗让说,“你不也说了,出不了事,该怕的是那些人。你说我还杞人忧天干什么呢?”
罗琪想想挺对,而且也实在看不出罗让是真放心了还是装出来的。于是他又勉强憋出几句宽慰之语,就拿上自己东西,赶回剧组去了。
罗让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晃动的枝叶,陷入了沉思。
余希声的资料,有的部分很明白,有些地方却含糊其辞。例如“性情大变”,就没有写原因。再有就是“陆轸同志”身份语焉不详,他将余希声找到后带回家,并没有交代对余希声的处置,而只是简单说了一句“经过陆轸同志的教育……允许入党”。罗让能从中推理出一个信息:这位“陆轸同志”一定是给余希声做了某种担保,以致于“组织上”对余希声既往不咎。
问题是,“陆轸同志”跟余希声是什么关系,愿意担这样的风险,为他作保呢?而且,余希声创立“象盟”这件事,影响不小,“陆轸同志”显然很有能量,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为他抹平此事。
不光如此,罗让想得更深一层。整份资料,通篇未提余希声最重要的两位亲人:父亲和母亲,却不断出现他小姨傅勉卿的名字。这是不正常的。从余希声多次回避关于“过去”的话题来看,他的家庭肯定存在很大问题。是父母离异,或者已经去世?这是罗让暂时无法知道的。
但他能够肯定一点,对余希声来说,十四岁和十六岁是两个重要的人生节点,十四岁发生的事,毁灭了那个少年的音乐之路,而十六岁前后,一定还发生了足以改变他人生的变故。否则,光是一直以来暗中看顾他的“陆轸同志”,就不会允许梁志开这样的人都能欺负到他的头上。
但以上这些,还都不是罗让最优先考虑的问题。再多心结,只要一直在一起,他总能慢慢开解掉。可如果遭遇强大的外界阻力,不能继续在一起了呢?
罗让对“陆轸同志”充满了警惕。尽可能查到这个人的资料后,就更加在意了。也许对一些上层人物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在他这样的小老百姓看来,真是个很大的官了。不说别的,就蔡老师的朋友,那个刑警队长,不都比他有能量得多吗?
虽然到现在为止,“陆轸同志”还未露面,也没有任何行动表明要插手他们的关系,但提早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总是有必要的。
罗让想,也许有人会嗤之以鼻,但他的确只有一颗真心能够奉上。只要余老师不嫌他,他就有勇气坚持。
余老师现在在哪呢?希望他一切顺利,恳求他不要重启“象盟”。要是他喜欢平凡的生活,罗让愿意一辈子假装不知道这些事。他想:余老师,千万不要为了我,去勉强自己。
余希声倒真没有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打算。经历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后,他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他只想做一个教书匠,把山里的孩子带出去。他喜欢孩子,愿意照顾他们,保护他们。
现在,他养的“大孩子”被人欺负了,他心中痛恨,便佯装强势,拿起锋利的武器,要赶走那些可恶的敌人。
余希声没有像罗让想的那样,去找那些人“硬刚”。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村教师而已,哪里有这样的能力呢?他能做的,只是稍微动用一些可以利用的资源,绞尽脑汁地扯起虎皮当大旗。
首先,他联系到寓居新城干休所的一位长辈,询问他那里是否有一架钢琴。他说,学校有汇报演出,他要献奏一曲,但多年不弹,手上功夫生疏了,于是想借用数日。
老人不疑有他,非常开心,得知学校正在放假,索性让司机过来接他,说干脆去干休所住几天,趁着正好要练习,给他们几个老家伙蹭个耳福。
余希声从善如流,欣然允诺。
坐上老人派来的车,半路上,他对司机说,要去某地驻军后勤处见个朋友,请他绕个弯子。这不算大事,他又给司机买了点烟酒,后者就挺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地方,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下,说去去就来。在门口,点名要找后勤处某位主任,说要举报“非法使用军车”的情况。当然没人理他。但看到他坐着挂部队牌号的小轿车来,也没敢把他拒之门外,就把他带到一个接待室,让他坐冷板凳。他等一会儿,就看一眼腕表,半个小时以后,面色一沉,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上,他跟司机说,没见到那位朋友,要去警备司令部找人。路上可能会遇到那位朋友,所以要开得慢一点。司机有些不耐烦,得到一个红包后,摸了摸厚度,又乐呵呵答应了。
没多久,刚离开的后勤处开来一辆车,追上了他们。原来,余希声要找的那位主任一直在办公室,只是不高兴出来。后来因为他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看表的动作引起注意,就叫来岗哨问了几句。听说挂的牌是“京v05”打头,立马上了心——这不是首长家属吗?再追问动向,说是去了警备司令部,登时就急了。在这儿举报不成,改去司令部找纠察了?那他们后勤处还不得扒一层皮啊!在部队待过的,都知道纠察的恐怖之处,当下不敢大意,立刻上报。上头也相当重视,这就让他来追,好悬半路上追到了。
主任气喘吁吁下了车,小跑到余希声车旁,轻轻敲他车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继续端着架子,还是应当点头哈腰——这里面坐着谁,也没人知道啊。
余希声并不给他多想的机会,降下车窗,把一叠材料往他怀里一丢,就对司机说:“开车。”材料是利用小时候一个网站搜集到的,都是些有关军车的违法乱纪的事,罗让告诉他的那辆车,夹杂在其中,很不起眼。
司机见余希声面沉如水,从后视镜看了眼车外的人,琢磨着不能多管,直接就开车走了。
主任眼睁睁看着小轿车扬长而去,琢磨着这个派头,还真有可能是大领导的子女。他颇为忐忑地低头看材料,没看几行就瞪大了眼。军车私用的情况他知道,有是有的,可一直也没人说要整治,谁都不想做出头羊,那就放着呗。没想到,竟然会因此得罪了“首长的家里人”。材料里列举的事件很多,证据很齐全,他知道,肯定是有几个不长眼的招惹到刚走的那位了。问题是哪个呢?主任不得其解,回去往上一报,后勤处上下一合计,人都亲自上门了,摆明是动了真火。没看都要去警备司令部找纠察了吗?与其等纠察下来,全后勤处遭殃,还不如自己先动起来,内部彻查,把这份材料上涉及到的人、事,都给处理了。
一场风风火火的“严查军车违法违纪”行动,就此拉开序幕。整个行动持续了几个月,大风暴波及范围很广,接连几个基层干部落马。而一批私用军车、违法违纪的惯犯,则被杀鸡儆猴,该抓抓,该判判。像是依附几个“军痞”,才搭上后勤处这条线的孙满之流,显然就属于最好杀的“鸡”了。
余希声从医院离开,一共消失了一个礼拜左右,从新城回来时,孙满已经进了牢房,久久不能开庭的“艾滋病人袭击校园”案,也终于开始审理了。
开庭时,被告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个口吃不那么伶俐的律师为他辩护。在原告律师用有力证据回击被告“精神病人”的说法后,被告显然慌张了许多。他在庭上甚至对余希声大喊,“不想死就撤诉,否则罗让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这除了让他的处境更糟糕以外,并不能起到任何威胁的作用。他显然不知道,他家里所有关系都断了,现在是自身都难保,遑论再来救他。律师告诉余希声,他们形势非常有利,一审判决结果,极有可能按十年来判。
余希声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将一审情况告诉给仍在病床上的罗让,末了问他:“有没有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罗让拉着他手,让他先坐下,等他坐稳了,才慢吞吞道:“我觉得,你还是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给我报仇的,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余希声笑眯眯道:“保密。”
罗让见他温温柔柔的样子,心里怕怕的,勾着他的手,说:“我以前跟你说的事,别往心里去。”
余希声好奇道:“你指哪些啊?”
“就是……”罗让小声说,“那些打架什么的……”
余希声很体谅地说:“谁还没年轻过?我知道你都变好了。”
罗让松了口气:“这是你说的,以后不准翻旧账。”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过好以后的日子就好。”余希声笑道,“再说了,我又不是警察,管那么多干什么?”
罗让听到“警察”俩字,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登时抖了抖。
余希声担心地摸了摸他的脑门,说:“怎么发抖了呢?是不是烧起来了?”
罗让乖巧道:“不知道。”
余希声用自己额头贴上去,试了试体温,纳闷道:“好像差不多啊。”
罗让道:“是吗?那可能是冻到了吧。”
余希声看了看窗外,春光明媚,一丝风也没有。他给罗让拉了拉被子,不确定地说:“现在还冷吗?”
罗让张开双臂,让余希声坐得靠近一点,然后便将他一把拥住,笑道:“这样就好了。”
余希声“嗯”了一声,任他抱着。谁叫天大地大,病人最大呢?他感觉到罗让亲了亲他的发旋,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拿这个“大孩子”没办法了。
但他没看到,撒娇般抱着他的“大孩子”的眼中,深藏着后怕与不安——
万幸,他回来了,回到我这个不值一提的怀抱中来了。
罗让感恩地想着,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男人。为了回报这份幸运,他决定以后每天都要更爱余老师一点。
至于余希声呢,却只是在思考着,晚上要熬什么汤给罗让补身体,还有,很久没检查郭留连功课了,回去就要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