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街巷,视野斗然开阔起来,云龙湖沿岸的石桥下,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菱歌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闻芊喘着气停住脚,有那么一瞬她生出无边的恐惧,双腿竟像灌了铅似的不敢靠近。
“师……师姐……”
菱歌好似吓傻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颤着声音唤她。
她脸色白得厉害,周身发抖。
既是能说出话,自然是活着的。
还不等闻芊松口气,却被她裙摆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血震得腿脚冰冷,隔了良久,才一步步上前,猛地将她搂在怀中。
“师姐!”
被人抱住的刹那,菱歌才像是找回了五官六感,开始泄洪一样嚎啕大哭,平日唱昆腔的嗓子一出,满街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
闻芊不停抚着她的后背,来来回回却也只能说出“没事了”几个字。
杨晋从前方折返,带着一脸没追上的遗憾冲她摇摇头。
菱歌脚下淌着浓稠的鲜血,散乱的布袋被挣开在地,旁边是一只被割了喉的鸡,尚抖着翅膀翻白眼抽搐,许是从附近哪户人家中顺手牵羊而来的。
石板道上依旧留着一行血书。
但这次却不是那熟悉的四个字,而是一首古人词,用同样的字迹力透山石般地写道: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
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
经历了这番变故,菱歌显然吓得不轻,被闻芊送回房后就结结实实的睡了一整天,下午醒来就像死过一回似的胃口大开,边哭边吃,眼泪都掉到碗里了仍顾不得去擦,仿佛要用食物来冲淡昨晚上的恐惧。
她闹的动静大,实则却丁点伤也没受,这着实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闻芊曾一度怀疑那个突然诗兴大发的人不是春山。
而问起缘由,她只朦朦胧胧的回忆说,晚上输了太多钱,所以没睡安稳,突然叫人蒙头罩进布袋中慌得不得了,当下就认为是被通缉的飞贼,于是一直叫一直嚎,不承想对方毫无征兆地就松了手。
闻芊问她:“你嚎了什么?”
菱歌如实道:“我就说了一句话。”
“哥哥救我。”
她一路上都唤朗许哥哥,毋庸置疑必是在叫他。
闻芊猜不透其中关联,等下午到卫所找杨晋时,便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闻言也只是略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字迹已找人比对过,的确是春山写的无疑。”杨晋若有所思,“那是一首宋人的词,我猜想或许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这位飞贼愈发进步了,从最初的两个字到四个字,现在开始贴诗词了,往后每杀一个还得花时间写那么长的四句,他也不嫌麻烦?
人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
长久以来维持着同种作案方式的人忽然改变,其实并不是个好兆头,正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面。
杨晋总觉得这个春山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一样,他的下一步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住处外脚步凌乱,四面八方都是人声。
闻芊从他房中的窗棂望出去,院内是几个锦衣卫忙碌的身影,燕长寒正焦头烂额地吩咐着下属。
杨晋在一片沉默里开了口:“昨天他才换班离开,春山就出现了。”
闻芊思忖道,“你觉得是他做的?”
“不像。”他摇头,“他对待这个案件的认真程度不似作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锦衣卫曾说,春山对燕长寒的行踪了如指掌,因为知晓整个徐州城只有他的轻功才能与之匹敌。”
闻芊先是应了,随后补充,“不是说锦衣卫内部洗过牌吗?”
“是这样没错,但还有一个人,她不是锦衣卫,也可以知晓燕长寒每日的行迹。”
到底是聪明,闻芊一点即懂:“你的意思是,他那个妹妹?”她不解道,“怎么?她也会出神入化的轻功?”
杨晋颇迟疑地垂头,拿余光轻瞥她,“其实我并没见过她,她会不会轻功我也拿不准,只是猜测而已。”
闻芊琢磨了片刻,眉毛一挑,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看他:“没见过呀?那你还夸人家才貌出众,芳华正茂?朗朗上口的呢。”
杨晋涩然笑笑:“客套话罢了。”
“哼。”她不以为意地别过脸,“你们男人啊,果然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解释,闻芊却满不在乎地另换了个话题:“所以,你是怀疑那位燕姑娘,想去查一查?”
杨晋望着她,半晌嗯了一声,“燕大人与我毕竟是同朝为官,贸然提出这个要求总归不妥,查出来倒还好,若是查不出来……就更难给大家交代了。”
她眨眼睛哦道,“这样啊。”
见她眼角忽的细细弯起,以杨晋对她的了解,这必然是计上心头的意思。
“我倒是有个办法。”闻芊笑意渐深。
“什么办法?”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只抬手在他脸颊上轻抚,指尖蜻蜓点水似的滑过耳垂、脖颈和锁骨,最后蓦地一下,甩袖掀翻了桌上的烛台。
卫所东南角的厢房中,浓烟滚滚升起,大火汹涌地在屋内肆虐,四周的锦衣卫见状匆忙赶来救火。
闻芊被杨晋拉着跑出来,呛了一肚子的烟,靠着他低头咳嗽。
不知为何,这短短的几个月内她似乎与火有不解之缘,唐石府上被放火,清凉山庄被放火,槐杨林外还被准备放火的村民威胁……是时候去拜拜火神了。
杨晋掩嘴咳了一会儿,见她着实呛得厉害,遂抬手给她抚了抚背。
眼下他已经习惯了许多事不去问闻芊理由了……
很快,燕长寒便闻讯赶到小院,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这大火滔天的景象,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芊一瞥见他进门,忙住了声,娇滴滴地往杨晋怀里靠,“阿晋,妾身好怕!”
杨晋:“……”
实在做不到她这般收放自如的演技,杨晋只好木着脸,僵硬地在她肩头轻拍。
“杨兄弟,弟妹。”四下里已有人在拎水救火,燕长寒看出这是他的住处,忙疾步走来,“怎么好端端的会走水呢?”
“我……”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闻芊当即截断,“此事都怪妾身不好。”她含羞带怯地半掩着面容,“是妾身觉得天色太黑,非得让阿晋把灯烛拿到床边,谁知方才他一抬手,就……”
这席话说得太过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再加上他二人略微凌乱的衣衫,周遭的锦衣卫众瞬间会意,不由朝其投出艳羡的眼神。
杨晋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握着她肩膀的手却狠狠掐了掐,后者暗暗咬牙,却还挤出点羞涩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燕长寒倒是很理解地点点头,“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燕大哥。”闻芊忽的甩开杨晋,满眼犹豫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垂眸,“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他狐疑地颔首:“弟妹你说。”
“您看,这卫所的厢房都烧成了这样,暂时怕是不能住人了。”她为难道,“您是知道的,我家阿晋他俸禄微薄,又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若住在客栈那开销可就大了。不知,我们二人能否去您家打搅一宿呢?”
“斤斤计较”的杨晋在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在心头默念了数遍“她高兴就好”,才勉力压下自己想扶额走人的冲动。
对面的燕长寒也是个心大的,连半刻迟疑也没有,当下爽朗道:“行啊!”
第四八章
这把火将千户所的厢房烧了个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任何能再将就入住的可能性,杨晋甚至自己都怀疑这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虽然闻芊做事莽撞又不与人商量,但到了这个地步覆水难收,他也只好将计就计的错下去。
杨晋在接过施百川递来的包袱时,隐晦地冲其吩咐了道:“去查一查燕大人的妹妹。”
后者立刻会意地眯了眯眼。
*
燕长寒的居所在离客栈不远的小巷内,院子四四方方,稍有曲折,很像北京的三进四合院。
他很快收拾出一间宽敞亮堂的厢房把闻芊二人领进去,一面还十分歉然:“寒舍简陋,让杨兄弟见笑了。”
闻芊当下抱起杨晋的胳膊,笑盈盈地冲他道谢,“不会,比住客栈好多了,多谢燕大人雪中送炭。”
“弟妹哪里的话,应该的。”
杨晋却适时不着痕迹地开口询问:“我们这番打搅,不知可会给令妹带来不便?”
“杨兄弟多虑了。”燕长寒摆手一笑说,“小妹素来温顺,断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你大可放心……她眼下尚在休息,等得了空,我再引她来见二位。”
听这口气人是在府上了,他并不着急地颔首,只有礼地说了句“不敢叨扰”。
“你替我这案子劳心劳力的,还这么见外作甚么。若有需要尽管吩咐阿巴便是。”燕长寒客套了一阵,临走前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在他耳边提醒,“我听说有三个月了,还不太稳呢,你……悠着点啊。”
杨晋:“……”
这场混账戏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等对方贴心的把门关上,闻芊这才松开他的手,揉着脖颈在桌边坐下,在笑得快僵掉的脸上拍了拍,“累死了,呛了那么多烟,连衣裳都脏了……”她言罢朝后者嗔怪道,“看看我牺牲多大。”
“谁让你跟来的。”杨晋摇头。
“我不跟来,你敢去夜探香闺吗?”闻芊挑起眉问道,故作了然地哦道,“哎呀,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啊?”
“别乱讲。”他微微颦眉,“人家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
后者忽然轻哼一声,语意不明地开口,“所以,我就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
她这般言语令杨晋始料不及地一怔,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管你什么意思。”闻芊伸了个懒腰,起身命令他,“我要换衣服了,你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