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 轻城并没有见过庄小姐。可就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在她新婚那夜, 夺去了她的性命, 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恨对方吗?应该恨的。可这恨还没来得及发酵, 在知道对方被盗贼掳走后, 就无从寄托了。她以为这个仇人早该死了, 却不曾想有一日,对方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低头俯视被五花大绑, 匍匐在地上的女人。寒风刮过,她花白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那张被风沙侵袭, 变得幽黑而粗糙的面容, 显得如此苍老,不见昔日贵女的丝毫风采。
真的是那个人吗?这么多年,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妇人伏地道:“民女正是庄若盈。”
轻城淡淡开口:“皇叔今年不过刚过而立, 庄小姐的年龄应该也与他差不多, 怎会如此苍老?”
庄若盈苦笑道:“民女今年三十有五, 流落羯地十余年, 被辗转贩卖于各个部落,昼夜劳作, 岂有不老之理?”
这话听着倒没有破绽。说实话,一个千金小姐, 被掳去异族之地这么多年, 还能好好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因为生活的磋磨老得快了些,倒也正常。何况还上了妆。
轻城的目光在她同样粗糙的手上打了个转,忽地就笑了:“你说要庄阁老和英王殿下证明你的身份,那你知不知道,英王已经不在西北,而庄阁老早就过世了,死后以三大罪被削官职,夺爵位,抄家问罪?”
“你说什么?”庄若盈震惊地睁大眼睛,浑身发抖,满脸不敢置信,“那民女家里其他人呢?”
轻城想了想道:“这我倒是不清楚,应该是回老家了吧。在京城中再未见过他们。”
庄若盈脸色煞白,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喃喃而道:“不可能,不可能……”庄家昔日是何等荣光,如烈火烹油,风头无两,连皇家都要退避一二。英王那样的人物,被杀了新婚妻子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乖乖地娶她为续弦。庄家怎么可能落得这个下场?
轻城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反应,看着倒不像是假冒的。莫非当真是老天有眼,将仇人送到了她手上?
庄若盈失魂落魄了片刻,蓦地重重磕下头去:“公主,公主,求你慈悲,我想回去看看家人,我想去看看爹爹,阿娘,大哥……”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
轻城淡淡道:“庄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你刚刚还试图带羯人混入慈婴堂,现在身上的罪责还没洗脱呢。便是我愿意放了你,凉州城的人也不会放你。”
多年战争,凉州城中,几乎人人都有至亲好友死于羯人之手,对羯人恨之入骨;对勾结羯人的同族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庄若盈的举动真真是犯了大忌讳,都不需要她找借口,把柄就送到了她手上。
庄若盈叩首辩解道:“民女先前也是被阿矢那布逼迫。”见轻城没什么反应,她慌慌张张地补充道,“阿矢那布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位,他是东羯汗王最喜欢的小儿子。”
轻城挑了挑眉,没想到刚才那个乳臭未干,汉话都说不好的小子居然这么大的来头。她使了个眼色给鹧鸪,示意鹧鸪继续。
鹧鸪会意,接口道:“公主凭什么信你?就算你当真是昔日罪臣庄家的女儿,失踪多年,焉知现在不是东羯的奸细,意图不轨?”
庄若盈现出焦急之色,想了想道:“公主若不信,民女可以帮公主抓住阿矢那布以证清白。东羯王十分疼爱阿矢那布,只要抓住他,可以问东羯汗王换取至少两百匹骏马,五百头牛羊。”
轻城对东羯人的交易方式并没有多少概念,问阿卞道:“很稀罕吗?”
阿卞道:“东羯素来穷困,能拿出这些已经是大手笔了。”
轻城点了点头,看来阿矢那布算得上东羯一个重要人物了。
庄若盈道:“民女和阿矢那布这回混进慈婴堂的目的就是将公主掳走,好要胁荣王殿下。阿矢那布事情没办好,肯定还会回来抓公主。”
轻城忍不住再次看向庄若盈。这位言下之意,这阿矢那布自己还是非抓不可了?
“哦?”她终于慢吞吞地松了口,“你有什么办法抓他?”
庄若盈大胆地直视她道:“公主答应放我走,我自然会告诉公主。”
有意思,轻城看着庄若盈微微一笑,笑却不达眼底。看来这位能生存下来,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只可惜,她从来就不打算放对方走。
她想了想,吩咐阿卞道:“庄小姐不愿说,你总该有办法叫她开口吧?”
阿卞肃容道:“公主放心。”
轻城道:“那人便交给你了。”转身欲走。
庄若盈没想到轻城全不吃这一套,见势不对,忙叫道:“民女还可以将东羯的地形图与部落内部的情形献给公主。”
轻城的脚步顿住:这倒是意外收获。
*
回到荣王府已误了午膳时间。轻城下车,看到负责马厩的小厮正在帮一匹浑身乌黑,毛色鲜亮的骏马刷毛,赫然是赵玺心爱的坐骑“乌云”。
她不由又惊又喜,赵玺不是半个月前才回来吗?以往每次回来都要间隔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怎么这次这么快又回来了?
她提起裙角往内院走去,越走越快,走到正房门口,刚一掀帘,恰与从里面走出的赵玺撞了个正着。
轻城“唉呀”一声,想要后退。赵玺一把搂住她,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扣在怀中。四周服侍的人全低下了头。轻城红了脸,可一想到他这么久才回来一趟,便再也不忍心阻止。
她抬头看向他。
她的少年与半年前相比,又变化了不少。他的容貌已彻底褪去少年的稚气,轮廓完美,五官分明,俊逸逼人,气势也越发迫人。这半年,他执掌西北军帅印,杀伐决断,与东羯交锋无数,整个人都带上了铮铮铁血之气。
不同于英王的威重内敛,他锋芒毕露,如一柄出鞘的宝刀,锋锐而势不可当,仿佛轻易便能将阻挡在眼前的一切都绞为齑粉。
赵玺对上她痴痴凝望着他的明眸,心中大动,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抱怨道:“你怎么才回来?”他等了一会儿不耐烦,正打算去慈婴堂接她。
这一刻,他所有的威严、锐意统统卸去,仿佛昔日别扭又可爱的少年再次回归。
轻城的脸上火辣辣的,然而鼻端萦绕着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身周感受着他熟悉的体温,一颗心却安定无比。她轻轻将头靠上他的肩,笑意盈盈,柔声安抚他:“这不是不知道你回来吗?”
她的意思,知道他回来就会早些返回了?
赵玺成功地被她取悦,嘴角止不住地上翘,问她道:“午膳吃了没?”
轻城:“……”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沉下脸来:“你怎么答应我的?”他不介意她出去做事,却介意她忙起来不顾自己的身子。他这才有空将目光分出去些,沉声问跟着她出去的鹧鸪:“公主常常如此?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鹧鸪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奴婢失职了。”
轻城连忙抚了抚赵玺的胸口,柔声道:“你别责怪她,今日我本来是掐着饭点回来的,结果遇到点意外,这才迟了。”
“意外?”赵玺神色慎重起来,询问地看向她。
轻城道:“用完膳我细细告诉你。”
赵玺听完关于庄若盈的事,直接下了结论:“这个女人的话不能信。”
轻城问:“你也觉得她危险?”
赵玺冷笑道:“东羯的汗王对他这个幼子看重得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异族女人就能接近他,还和他一起行动?这位庄小姐和东羯汗王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我倒听说东羯汗王有一个汉人宠姬,美貌多情,是东羯汗王从别的部落抢来的,极得他的喜爱。”
轻城疑惑:“可她那个相貌?”一副老妪的模样,东羯汗王能看上她?
赵玺道:“到底怎么回事,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轻城忙也跟着站起道:“我也去。”
庄若盈被关在了王府西路一处荒僻的院子里,由冯鹄派了两个人负责看守。赵玺和轻城到了那边,就见关人的屋子房门大开,看守的两个人却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赵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大踏步地走进屋子。
轻城跟着进去,就见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庄若盈的踪迹。赵玺一动不动,目光落到墙面,双拳紧握,目中戾气毕露。
轻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墙上墨迹淋漓,歪歪扭扭地留下一排字:大魏公主,等我踏平凉州,就来娶你。署名是阿矢那布。
她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没想到阿矢那布竟然如此大胆。这会儿,全凉州城都在搜捕他,他竟还敢闯进王府救人,还留下了这样的混账话。
但听“铮”一声响,赵玺蓦地拔剑出鞘,一言不发,将墙上的字铲得干干净净。随后,猛地一剑劈出,石屑飞扬,在墙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一字一句地道:“好,好个阿矢那布!”
他走出屋子,望着匆匆赶来的冯鹄冷笑出声:“我倒不知,我的王府,什么时候成了酒楼客店,容得人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冯鹄冷汗直冒,扑通一声下跪请罪道:“属下失职。”他确实轻敌了。王府的守卫力量几乎都集中在轻城身周。阿卞在慈幼堂初步审问完毕,将人交给他看管,他看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随便派了两个人看守,没想到竟然出了纰漏。
现在看来,阿矢那布应该一直就悄悄跟着轻城的车队,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庄若盈的关押地,把人救走。
他们竟没有及时发现,让人混进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