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沐青霜头脑昏沉,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拼命拖曳着她的三魂七魄, 要将她带往神识尽丧的黑甜境地。
她已能确认赵絮的担忧不是疑神疑鬼, 皇后那里是真的有问题, 她显然很不幸地中招了。
身体的每一处仿佛都在发出蛊惑叫嚣:逃不过的, 别撑了, 睡过去吧, 睡过去会很舒服的!
可她是经历过战场生死的沐小将军,见过残酷壮烈的牺牲,便更懂得活着的可贵。
贺征已在赶来的路上, 慕映琏也一定会想办法带着人找她,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绝不放弃。
要活下去, 才能弄明白赵旻这混蛋到底在做什么勾搭;要活下去, 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要活下去,才能亲眼见证这无数人用命夺回来的故国山河重生为璀璨盛世。
还有太多事没有做, 要活下去, 不能睡。撑得再难也不能睡。
好在她虽四肢无力、五感大损, 却并非毫无知觉。
她是侧身倒地的, 此刻荷囊中不知有什么东西若有似无地硌着她的腰, 她便默默将浑身仅有的力气全部压向身侧,尽量使那不知名的小物件能带给她痛感, 帮助她保下脑中微弱的清明。
“退下!别乱了规矩!我手中这位么,她最后是死是活, 我都行;不过你们既想用她‘活祭’, 我愿成人之美。但我说过的,须得拿贺征人头来换。要不是为了亲眼见证贺征死无葬身之地,本王今日也不必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别叫本王失望啊。”
赵旻阴冷冷的笑音里带着一丝警告,声音近在咫尺,沐青霜在艰难对抗混沌神识中还是能听得个大概。
他在和什么人讲话?他为什么想要贺征的命?与他对话的人又为什么想要她用来“活祭”?
沐青霜心中有无数疑问。
听起来,赵旻是想要借对方之手杀掉贺征,而对方又欲置用她去“活祭”什么人,他们双方就达成了狼狈为奸的交易。
沐青霜自忖虽称不上广结善缘之人,却也不曾惹过什么让人对自己恨到要拿去“活祭”的仇怨。要说与人有过节,好像就是与赵旻的两次冲突?
可赵旻自己也说了,他并不一定非要她死不可。
那与赵旻对话的是谁?是什么人非要她死?
她长这么大,唯独就在金凤山中手刃过不少红发鬼这件事算得上与人结下的血海深仇。
可是红发鬼国与一山之隔的利州人都言语不通,想来也没法子与赵旻勾连吧?
到底是谁呢……
正当她思绪纷繁时,有一个急喘的声音道:“贺……贺征带人进入雁鸣山西麓小道后不知所踪;慕映琏已率卫队开始大肆搜山;沐、沐武岱也来了!”
“慕映琏那队人不过两三百,贺征从南郊临时赶来的,手头的人绝不会超过一百,这两路人马加起来都不足为惧。倒是沐武岱……唔,他领了多少人来?”
沐青霜总觉得,此刻赵旻的幽冷笑音里,莫名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凉薄。
“不、不清楚,沐武岱和他的人从山下武科讲堂后门的上山道进林子之后,也与贺征那队人一样,不知所踪。”
赵旻似乎笑了:“都听到了?沐武岱这个搅局的变数与本王可没有关系,都是你们的命,自求多福吧。你们赶紧的,别耽误工夫。虽说这女人中的毒在寻常人身上能管十二个时辰,可她到底年少跃马,皮糙肉厚的,说不得比旁人耐药。若她突然醒来不受控,本王无奈之下怕就给不了你们活口了。”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沐青霜对他这段话里最为不满的首要一点,居然是他说自己“皮糙肉厚”,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很荒唐。
“甘陵郡王这是打定主意借刀杀人,却只管坐山观虎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
“噫,这不是事前讲好的?在这笔交易里,动手的始终都只能是你们,有问题?本王要贺征死,手上却不能沾他的血;而你们需要用沐青霜来祭奠那个倒霉催的宗政浩。本王已帮你们将沐青霜引到此处,你们解决了贺征就能将她带走,咱们也算是‘银货两讫’。”
宗政浩?!沐青霜太阳穴一突,顿时明白赵旻干了件多么混账的事。
赵家在前朝便是世袭异姓王,前朝亡国后朔南王府更是成为江右各州复国的领军者,如今又是天下之主,赵旻这个生于乱世中的赵家六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天之骄子,吃不得亏、受不得气,这倒也不算太离奇。
若赵旻只是为了与她之间的两桩私怨而睚眦必报,生出过激的报复之心,她虽会唾弃鄙视,却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可他通敌!身为堂堂一个郡王,在他赵家名下的国土上,他居然通敌!
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要借伪盛军之手杀掉贺征,就凭通敌这一条,其罪当诛!不可恕!
那个苍老的声音哽了哽:“在下见甘陵郡王今日领府兵千人抵达此地,原以为……”
“本王带府兵前来,并不是为了要助你们一臂之力,而是防你们反水对本王不利啊,”赵旻低声冷笑,“去吧,伪盛朝勇士。你手上可有八百人,又是守株待兔的局面,一切尽在掌握,怕什么?哦,待本王将来坐稳大位,你们想要的纪君正,本王也是会给的。”
“再说了,贺征在战场上杀你们的人可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本来就很想要他的命。这么算起来,这笔交易还是你们赚得多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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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赵旻方才对伪盛军的人所言,沐青霜年少跃马,自比娇养深闺的软姑娘们耐得摔打,似乎也更耐得药性。
虽五感受损、困囿于无力黑暗使她没法准确判断时间的流逝,但她依稀感觉大约是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她身上的虚软之感开始慢慢减弱。
虽还不至于立刻就全然恢复,但已不同于早前那种完全无能为力的状态。
眼皮仍旧热烫,却远不如方才那般沉重。但她没有贸然睁眼,也没有动弹,静静地听着周遭动静,感受着身旁的一切。
她的双手合绑在身前,腕间触感冰凉沉重,似是铁索而非寻常的绳子,任是她天生怪力,只怕一时三刻也挣脱不得。
她所躺的地方有些潮湿,四周很安静,偶尔有水滴撞击山岩的响动,荡起清浅回音。
隐约有虫鸣与惊鸟振翅的声音,像是从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
山洞?
她回想着雁鸣山的地形,猜测着自己眼下所在的这个山洞处于哪个方位。
顷刻,有嘈杂的脚步声退入山洞中。
有人边走急声道:“……以往只知贺征擅长整军攻防,并没听谁说过他擅山林战的!且战史上也讲他用兵大开大合,是刚正的打法,没料到他竟也会如此鸡贼!”
“少说废话!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形势?!”赵旻有些急怒了。
“贺征从南面山道过来后,便带着整队人消失。伪盛军的府兵原以为他会直接顺着山道旁的密林上来,哪知他像是开了天眼知道有埋伏似地,绕了将近一里的峭壁窄径,直接潜到伏兵后头将他们一锅端了!”
赵旻似是踹翻了一个人:“见活鬼了!南面设伏的伪盛军有将近四百人之数,他贺征手上不过就七八十个人,怎么才一个时辰就一锅端了!”
“他将人分了四、五小队,从不同方向冲击伏兵阵型,三进三出,就将他们的阵破得七零八碎……全歼了。”
“那老头不是说在那里埋了黑火吗!”
“好似、好似负责点引线的人才掏出火折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他长刀劈飞半个身子……”都死无全尸了,还点个屁的黑火。
沐青霜听得有点想笑,为了不被赵旻的人看出端倪,她偷偷咬住舌尖,拼命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
战史只记史官看到的东西,有时并不全面。就像她和她家暗部府兵在金凤山里的一切,因无史官见证便不为世人所知。
赵旻的人从战史判断贺征的用兵之道,自然只能看到这些年他在中原战场上那些战例。其实他们若想法子从利州州府存档里调取当年赫山讲武堂的学子记档,就会发现,作为当年的赫山讲武堂毫无争议的百人榜首——
贺征用兵,没有短板。
根本不受地形拘束。甚至不受手上兵力拘束。而且也并非永远板正刚毅,该不要脸的时候,他也是可以不要脸到出人意料的。
以少胜多什么的,她征哥在讲武堂做学子时就很在行了。
“那过了南面伏击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又、又不见了……方才探子去伏击圈那里瞧过了……被全歼的伪盛军尸体……全都未着外衫……”
若不是形势不允许,沐青霜真想捶地大笑。
她征哥一定是故意将那些被剥去外衫的尸体留在显眼处,就是要让敌方得到这个消息自然乱阵脚。
如今已入夜,黑暗中本来就只能凭衣着判断敌我,如此一来对方难免疑神疑鬼,自相残杀都不是没可能的。
贺大将军狠起来,真是一波接一波不会让对方喘气太长。
“沐武岱那边呢?”
“他的一部分人把守了通往武科讲堂的山道,另一部分人占领了北面所有制高点,一见人冒头就放冷箭,而且似乎还在一路向咱们这头推进……”
“当本王不知道雁鸣山地形吗?!北面有个屁的制高点?!况且,你来教教本王,既占着制高点,还如何推进?!”
“树、树上……他们跟山魈鬼魅似的……树顶上当路走,探子根本看不准他们行进的路径……”
得知父亲也来了,沐青霜心中松了一口气。
利州人都说,循化沐家,山林之王。
这不是从她这辈起才有的光荣。她会的东西,她父亲不但也会,而且比她更精通。
赵旻手下口中这部分能将树顶当路走的人,应该就是沐家在镐京宅子里的那几百名护卫。
伪盛军在这里不过八百人之数,贺征在伏击点就干掉一半,再被两面夹击,即便慕映琏手上的人什么也不做,剩余的伪盛军也翻不起大浪。
她盘算了一下双方人数对比后,默道自己只需撑到被父亲或贺征任何一方的人马找到就行。
沐青霜悄悄将眼睛撑开一道缝隙,待适应了山洞内幽微的光后,总算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许是怕暴露行迹,洞内并未点火把之类;那幽微的光亮来自赵旻身旁人手中捧着的一枚硕大火齐珠。
火齐珠是外海奇珍,能在黑暗中发出瑰色的淡淡光亮,在大周可谓是有价无市的宝物。早年沐武岱还任利州都督时,曾有中原豪绅赠送过一颗,虽比眼前这颗小些,但那光亮是一样的,沐青霜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心中啧了一声,目光迅速掠过洞中。
加上赵旻在内,此刻山洞里总共有六人。按照寻常惯例,洞外肯定也望风警戒者。
即便她此刻以命相搏,也没有把握能以一当十,不可轻举妄动,务必要等到有自己人就在附近时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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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进进出出回禀着山间的情形,赵旻愈发不安起来。
“……伪盛军已被宰得没剩多少,他们三路人马接上头,开始搜山寻人了,咱们是不是……”
赵旻站起来:“退!从南面退,进了密道之后落石闸放毒烟,我看谁敢不要命追上来!”
谁不知道他说的密道是通往何处,但沐青霜一听他要退离雁鸣山,心中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犊子毕竟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一旦被他从这里逃走,再将密道毁掉,加上皇后包庇,他通敌叛国之事便缺了实证!
不行,得将他钉死在这里!
沐青霜暗暗咬牙凝起,眯起眼缝等待最佳的动手时机。
突然,洞外响起一串急促的鸟鸣之音。
接着,山洞中蓦地振出嗡嗡然的轻响,竟像是细弱回应。
林间传音与平地不同,加之此刻又有山洞中的回音滋扰,这让那阵鸟鸣的地点听起来颇为遥远。
不过赵旻手下的人还是警醒,立刻用黑布将火齐珠蒙了。
那阵鸟鸣之后有扑簌簌飞鸟振翅的急乱杂音,之后便重新陷入静谧。
赵旻和他的手下俱是一愣,继而有人道:“想是他们寻过来惊了飞鸟?听声音约莫还有一里,咱们来得及……”
“不对,是沐家骨哨,当年在赫山点选场,斥候见沐青霜用过;春日樱桃宴时贺征也拿出来过一枚,”赵旻疑惑低声,“不是说他们三方已经汇合?那沐武岱与贺征为何还用骨哨通联?”
正说着,鸟鸣声再度响起,而山洞中又一次发出嗡嗡然振声回应。
因这一次是在黑暗中,赵旻终于听出来,那嗡嗡然振声根本不是什么回应,而是这洞中有东西与那鸟鸣在呼应!
赵旻忽然暴怒大喝着冲向被绑缚了双手扔在地上的沐青霜:“沐家到底哪儿来那么多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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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主家的人出生后,在百日宴上会得到一对骨哨,之后他们会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将这骨哨带在身边。
这对骨哨是用沐家秘传的工艺打造,生而就是一对双生哨。
当这两枚哨子之间相距不超过十丈,吹响其中一枚,另一枚就会发出铮鸣回应。
沐家人通常会在成亲后将其中一枚交给伴侣,倒也不做多大用,就取个“共为一体”的彩头罢了。
沐青霜在平日里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琐碎小物丢三落四是常有的。
她不太想得起自己的另一枚骨哨去了哪里,反正好几年都没见着了。她虽有点遗憾,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当洞外第一次响起鸟鸣声,而她腰间发出回应时,她就忍不住笑了。
十五岁那年,赫山点选场上发生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飞快掠过。
当年贺征问她要去一枚,说是方便在考选时于山中寻她汇合,最后他找到了她,却并不是因为使用了骨哨。
在二十岁这年,双生哨的唱和姗姗来迟,她心心念念的少年,终于循着哨音,真心诚意地为她而来。
黑暗中,沐青霜眼唇弯弯,倏地坐起身来,足尖一个使力,跃身而起,凌空迎向扑身而来的赵旻。
赵旻立时大惊着想要后退,却被她当空一脚踹上了下颌。
虽说沐青霜并未全然恢复正常的体力,可这下是她拼尽全力的一搏,其力道也不能小觑。
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赵旻的痛苦哀嚎逸出喉时,沐青霜已迅速后退,口中大喊——
“征哥!洞内共六人,持剑,无弓.弩!”
“收到!”
好像就在顷刻之间,贺征手执长刀的身影便如山风一般呼啸着掠进洞中。在他身后,立刻跟进来一整队的人。
“地上是赵旻!他通敌!留活口!”沐青霜言简意赅地对冲人喊道。
满目黑暗的绰绰影影中,贺征直奔最里的沐青霜,左臂一展将她揽进怀中,温热大掌覆住她的双眼。
“这种事,小姑娘就不要看了。”
被牢牢护住的沐青霜紧贴着他的身躯,配合着他的身移影动亦步亦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起刀落的动作。
有惨叫痛呼,有血腥味弥漫,有叫骂求饶……
接着便是山间夜里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天地温柔。
沐青霜吐出胸中浊气,腿脚虚软地靠在熟悉的怀抱中,唇角弯弯:“捂我眼睛做什么?”
贺征的大掌还覆在她眼上,微颤。无声。
她知道,他从不愿将自己对敌时狠辣的那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自己在她心中,始终是最好的少年。
见他沉默,沐青霜哼哼了一声,嘟囔道:“好像有东西揉进我眼睛了……”
贺征赶忙放下手,倾身垂首去探查:“别动,我瞧……唔。”
被亲了。
这个亲吻转瞬即逝,如蝴蝶挥动着翅膀在花蕊间轻盈悦动,片刻后就翩跹悠然地离去。
却扑扇起漫天的带着花蜜清香的粉末,让人呼进鼻腔的每一口气息都是甜,挠得人心尖发痒。
月光下,虚软乏力的小姑娘懒懒将脑袋倚回他的肩,得意洋洋以笑眼里莹莹烁着蜜糖般的光泽。
“这是……奖赏?”贺征紧绷的双肩慢慢放软,唇角扬起。
“不,”沐青霜甜笑低声,“这夜色正好,眼前的少年郎也正好,我忍不住,就偷个香。”
沐小将军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因为瞧见你刀上淌了坏人的血就怕你厌你?
你拎长刀为我而来的身影,便是我十五岁的梦中偷偷期许很多次的模样啊。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