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月佼始终没有逾矩过问玄明一案的后续详情, 到今日才知玄明是被拘押在宗正寺的狱中。
“我记得, 宗正寺是管录入玉牒的呀……”月佼抬头看着宗正寺的匾额, 一时有些茫然, “竟还有单独的牢狱?”
在她的印象中, 宗正寺掌管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相关的一应事务, 其最高官长“宗正寺卿”由皇族担任, 平日里最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整理皇族名籍簿,每年排出皇家各宗室世谱, 录入玉牒”,应当算是个闲散衙门。
严怀朗转头垂眸,故作严厉:“宗正寺辖下的‘都司空’被你给吃了?”
宗正寺辖下有狱官“都司空”, 可拘系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中有罪者;故如有宗室、外戚、勋贵若违律犯禁, 宗正寺亦参与审理,自然也就有单独的牢狱。
“哦, 对对对, 我一时忘记了, ”月佼有些惭愧地偷觑了他一眼, 脚下慢了半步, 跟在他身后上了台阶,“同熙元年时, 就是宗正寺主审平王的。”
当年平王案的主审官员正是时任宗正寺卿,李氏缙最后一位监国公主——朝华长公主李崇环。
朝华长公主既是同熙帝的母亲, 又是平王李崇珩的长姐, 算是在李氏缙与云氏缙之间承前启后的人物,在当年那局势下,论出身、论名望,她都是主审平王的最佳人选。
那时朝华长公主顾念骨肉亲情,极力陈情,免了平王死罪,是以平王最终的结局便是羁押于天牢诏狱直至寿终,终究算是网开了一面。
“现今的宗正寺卿是谁呀?”月佼问得很小声,心虚得脖子都快缩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小员吏,之前经手的案子与宗室贵胄牵连不大,没什么机会与宗正寺打交道,她便从未注意过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谁这件事。
严怀朗轻笑了一声,应道,“李君年。”
“诶?”月佼忍住挠头的冲动,益发惭愧了,讪讪笑道,“原来定王世子是有官职的啊……”
“看来该让谢笙给小书院安排一堂课,专程讲一讲朝中各部主官都是谁。”严怀朗回头睨她一眼。
月佼急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苦哈哈皱着眉头嘀咕:“别人大约都知道的,只是我没有注意,不必这样啊……”
若被同僚们知道只因她不识宗正寺卿,就莫名多出一堂课来,她在右司大概不会再有朋友了。
“你在家偷偷教我就是了嘛。”她小小声声地求了一句,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扇扑扇。
严怀朗轻咳了一声,像被烫着似地,急急将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你若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是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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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穿行在宗正寺院中的曲廊下,一前一后微错半步,正是上官与下属该有的距离。
“诶,对了,上回那个‘半江楼’的少主,是宁王的……”月佼忽然又想起之间在沅城抓到的那圆脸狐狸。
若他是宁王的后裔,那自然也该羁押在宗正寺。
可话才问出一半,她又倏地收住,“可以问吗?”
从沅城回来后,“半江楼”的案子就由严怀朗与谢笙面呈同熙帝,最后如何处置,就不是月佼的职阶该过问的了。
严怀朗心中有些泛软,对身后这亦步亦趋的小姑娘的喜爱,似乎在这个瞬间又被推到了新的巅峰。
他的小姑娘啊,无论私下里对他如何软绵绵、娇滴滴、黏黏缠缠,却从不仗着两人之间的情意,就逾越过问公务上不该她知道的事。
即便偶尔好奇问出了口,也会很快小心翼翼询上一句,“可以问吗”;若他说不能问,她便再也不会提,从不让他有半分为难。
怎么可以乖成这样。
“那家伙起先说是宁王的小儿子,”严怀朗难得破例徇私了一回,满足了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后来又翻供改口说不是,便被移交给大理寺了。”
月佼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究底。
一路行至宗正寺都司空院门口,远远就见李君年正等在那里。
“陛下回宫了?”严怀朗问。
李君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月佼:“陛下的意思是,玄明既指名要见你,便允了他这请求。倘若他只是耍花招也无妨,倒不强求你非要问出些什么。即便他一字不招,待进了红云谷,查实有新学传播之事,按律处置就是了。”
显然,同熙帝一开始或许还顾念着同有李氏血缘,想从玄明的供述中为他留些余地,可这些日子玄明的沉默顽抗已耗尽了她的这点慈心。
“我知道他为何什么都不说了!”月佼恍然大悟,以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他就是仗着外人轻易进不了红云谷啊……”
严怀朗也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对一脸莫名的李君年解释道,“红云谷外的瘴气林诡谲毒甚,前年我曾去探过路,靠着隋枳实给的解药也闯不过。”
玄明这家伙,似乎比宁王家那个圆脸狐狸聪明得多啊。
李君年是聪明人,顿时也就悟了:“他这是用自己做饵,不动声色地给陛下设了个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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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那场“云代李氏”的“兵谏”,是以同熙帝“反新学”为开端的。
彼时除了朝华长公主李崇环这个监国公主之外,平王李崇珩、宁王李崇玹都是众人眼中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人。
因平王、宁王曾是“新学”在朝中最大拥趸,对于当时还是武安郡主的同熙帝为反对新学做出的许多努力,朝野之间是有不少非议的。
那时有人认为,武安郡主所称的反对“新学”,不过是张遮羞布,掩盖的是她觊觎皇位的野心。
之后她集结麾下原州军与云氏府兵、联合定王李崇琰,一举将大力支持“新学”的平王、宁王势力荡平,生擒平王、使宁王率残部窜逃出京,最终大势底定、君临天下,似乎又更加坐实了这种阴暗揣测。
四十年来,随着同熙帝的各项新政稳步推开,朝野间气象一新,她的声望也日渐稳固,这类非议之声才慢慢少了。
但这类非议之所以渐少,并不表示当初有此揣测的人全都不再这么想,只是许多人不敢再将这种话宣之于口罢了。
而玄明从一开始就咬紧自己“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顺利引来朝野上下的关切,这使同熙帝不得不谨慎处置这位突然冒出的李氏缙宗亲后裔。
若在无实证的前提下就以“传播新学”结案,按律将他诛杀或拘禁,众人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偏向“同熙帝当年果真就是党同伐异,如今还要斩草除根”这种判断。
“此事若一招不慎,非但于陛下声誉有损,只怕连这几十年来废除‘新学’的种种心血,都有可能遭到质疑,”李君年双臂环胸,若有所思地以右手食指轻点着下巴,“这个李玄明……咱们轻敌了啊。”
月佼有些着急地望向严怀朗。
严怀朗回视着她,扬唇轻笑,淡声安抚:“你只管去见他,随机应变就是。若能问出当年那些人是如何穿过瘴气林进入红云谷,自是最好的结果;若他不肯说,咱们另想法子就是。既当年那些人进得去,就说明红云谷的瘴气林一定有攻克之法。”
有他这番话,月佼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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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都司空狱中的讯室并非阴暗之所,反而明光堂堂。
耐性告罄的同熙帝早已回宫,此刻在堂上坐镇的是颐合长公主云沐,两旁分别是陪审的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
月佼跟在李君年与严怀朗身后进去时,头一眼就瞧见堂下正中的玄明。
他坐在地上,手脚并无镣铐枷锁,却又像是无力动弹。
月佼向堂上几位执了武官礼后,便径直走到玄明跟前,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垂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想说什么?”
月佼一身窄袖收敛的湖色坦领素锦武袍,领与袖与皆镶滚了暗花银边,赔了松色重碧织锦腰带做束,衬得她端丽的面庞干练规整,却又有几分洒脱的英气。
玄明略略仰头看着她,唇角隐隐有释然笑意:“我只同你一个人说。”
月佼闻言蹙眉,回首看向颐合长公主。
颐合长公主略一沉吟,冲她轻轻点头,又示意陈庆林、许映与李君年随她一同退出讯室。
严怀朗却并未随他们一道退出,而是不远不近地守在月佼身后,警惕地注视着玄明,以防他有什么隐秘后手对月佼不利。
“这家伙怎么不滚?”玄明无比嫌恶地瞪向严怀朗。
严怀朗只是远远投给他冷笑一瞥,却并不搭理他。
倒是月佼理直气壮道:“若他不能听,那我也不听了。”
“是说那日他为何断我手脚,我早该想到的,”玄明恍然大悟,面上神似讽笑,又似自嘲,“原来,他才是你选定的男人?”
那日在香河城郊的山上,严怀朗冲进去时月佼正受“缚魂丝”所制,只依稀听到打斗之声,却并未亲眼见他是如何对玄明下的手。
听玄明这样一说,月佼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看严怀朗,“你……”
她指了指玄明,一时语塞。
见她这般反应,严怀朗心中微恼,又有些惴惴。
他在月佼面前从来都是个近乎温和端方的模样,并不想让心爱的小姑娘知道自己也有暴戾的一面。
不过,他此刻不能也不愿在玄明面前露怯,神色仍旧淡漠自持,只是微侧了脸,避开月佼那似乎惊疑轻询的目光。
玄明见状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着又对月佼道:“神女似乎走眼了?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温柔的羊羔。可惜你当日没见着他是怎么掰断我的手腕,又踩碎我的脚踝……那狠辣利落的,啧啧。”
严怀朗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收紧成拳,薄唇抿成直线。
月佼回头对着玄明皱眉:“有哪里不对吗?”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玄明意料,他面上的狂笑顿时凝固。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你,做什么要对你温柔相待?”月佼略抬了下巴,轻哼了一声。
因她此时是面对着玄明,便错过了身后的严怀朗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随后泛起的欣喜浅笑。
“你让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月佼开门见山道。
玄明回过神来,唇角向右僵硬勾起,眼中却并无笑意,反倒显出淡淡颓丧:“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想确认你醒没醒。”
“究竟是想确认我醒没醒,还是想确认我死没死?”月佼有些气愤地哼道,“你敢说,第五静三番五次冲我下手想要我的命,不是你指使的?”
“我敢说啊,”玄明再次抬眸直视着月佼的眼睛,目光是少见的平和与坦诚,“我从没想要你死,真的。”
当初在飞沙镇时,第五静向月佼下毒,玄明确实知情,也并未加以阻止。
可那是因为,第五静看出了他对月佼的有私心,便向他谏言说,“神女”号称百毒不侵,对寻常毒物不会在意,加之月佼素来也无防人之心,若能长期以多种寻常的毒物加以侵蚀,最终是可以掌控她的。
他确实很需要拔除“神女”在红云谷中的传承,却并不想要月佼死。
月佼隐隐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宜再深谈了,便有些烦躁地冲他道,“呐,你也瞧见了,我醒了,没死,活蹦乱跳的。”
玄明却不计较她的语气,只是放心地点点头,举目望着房顶横梁,自说自话一般——
“打小我就觉着,整个红云谷,就你和我才是一样的处境。生来注定不得已,最终必定会被旁人推着走上一条自己并不愿意的路。”
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自己是平王李崇珩的第十三子,虽只是侍妾所出,却也是皇族贵胄;而他,李玄明,是平王李崇珩的亲孙子,自然也非凡人庶民。
只是祖父平王被政敌武安郡主云安澜陷害,兵败被捕,他的父亲才在祖父亲信的拼死护卫下逃进红云谷。
他的父亲,以及随他父亲进入红云谷的那些人反复提醒他,玄明啊,李氏大缙丢掉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去夺回来的。
多沉重的期望啊。
哪怕他根本不懂何为“李氏大缙”,也不明白这“李氏大缙”究竟丢掉了什么,他们却早早就将这沉甸甸的执念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看得出来,月佼对所谓“天神谕者”之事,也是并不相信的。她也同样没得选,只要她的母亲不在了,她就必定是下一任的“神女”。
原本在他心中,整个红云谷最该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月佼了。
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无措,同样的身不由己。
“说出来或许都没人信,其实我很钦佩你的,或许还有一点嫉妒,”玄明顾自望着衡量上的雕花,轻笑自嘲,“你虽最终还是接任了‘神女’之职,可因为你不信鬼神,不愿骗人,你就敢不开祭坛、不行祭祀,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质疑、揣测甚至失望,就将自己关在木莲小院深居简出。”
谷中许多人都觉得月佼胆小,可在玄明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明白她这番举动是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她不畏惧任何人的态度,也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哪怕让自己无所事事去浑噩度日,也要守住问心无愧的安宁。
而他,一个七尺男儿,却顶不住周围人的期许,无法抗衡他们失望的眼神,最终还是成了别人期望的那个李玄明。
“走了错路就只顾怨别人,你自己没脑子的吗?”听了他的剖白,月佼却并无多少同情之色,反而皱紧眉头,像个夫子一般严肃地斥道,“你自己摸着心口说,当真全是因为旁人的撺掇,你才会做那些事?”
玄明神色一窒,哑口无言。
月佼又道:“便是小时候不懂事,可后来呢?你比我先出谷,会不知这天地如今是怎样的面貌?你以为,光凭着‘平王的孙子’这个身份,你就担得起天下?你和你们那群人,将个小小红云谷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天下若到了你们手上,大家还活不活了?”
“你总是会说出些没头没脑,却似乎又像是有些道理的话来。”玄明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底却有了些真诚的笑意。
月佼瞪他,有些恼怒:“再说了,我哪里和你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真奇怪,你今日忽然不怕我了?”玄明怔怔看着她,眸中神情渐软,竟有些百感交集了,“从前,你似乎总是很怕我的。”
“或许是因为,你今日的眼神比较正常吧,”月佼不以为意地白了他一眼,倒也实诚,“以往你每次看我时,我都觉得像被蛇盯着,不怕才怪了。”
玄明愣了愣,旋即将目光越过她,挑衅似地看看严怀朗。
也不知玄明是有恃无恐,还是破罐子破摔,像是打定主意要恶心严怀朗一把似的,眼中渐渐闪出恶质的笑意。
严怀朗心有所感,瞬间身移影动闪自月佼身后,做出了个非常幼稚的举动——
抬手捂住她的耳朵。
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严怀朗的手盖住月佼的耳朵之前,玄明那遗憾的喟叹之声准确地递向月佼,“傻姑娘,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啊。”
月佼目瞪口呆。
这是什、什么……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