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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择益皱着眉头“嘘”了一声。
  一众人,不论年方几何,国籍何处,哪种肤色,皆是一头乌黑头发梳作一根发亮大油辫,一身黑洋纱唐装衫裤,颈上一条没什么款式的大粗足金链子,脚踩一双精致雕花木屐,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清脆无比的“提托提托”响,好不热闹。
  火辣辣的热带风情。
  一屋子女人不知能否凑足五大洲八大洋三十余国家,但这大抵就是谢老爷子钟爱的品味了,实在艳福不浅。
  她心里喟叹不已。
  几名女仆退至一旁,经过林致身旁时,此起彼伏的乖巧呼喊她:“少奶!”“少奶好!”
  她脸上挂着微笑。若不是被谢择益挟持在臂弯里,她几乎要立刻同这几人相对鞠躬。
  谢择益随手拦住一个来问:“嗰班人走冇?”
  那皮肤黑亮的小女孩俏生生的点点头。
  谢择益又问:“老爷喺边?”
  她睁大眼睛努力想了想,憋出两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同娄咻姐……”再想了一阵,指了指旁侧正对的长廊尽头,手脚并用的挤出南洋味夹生英文:“……马杀鸡。”
  两人折身走向走廊尽头,趁没人时,她终于小小笑出声来。
  “笑什么?”
  “我大概知道她的广东话是谁教的。”她说。
  “知道得挺多。”谢择益慢慢地笑了,“还知道什么?”
  她闷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在这温柔乡里长大,死都不肯踏出家门半步。”
  正说着话,长廊尽头,两名女佣替两人拉开门轴。
  门里一张贝壳屏风,隔着半透明幕帐,隐约可见后头并排放着六只宽阔红木躺椅,上头躺着两个人,脚下两只雾腾腾的药汤木盆,底下脚凳上坐着三名长发南洋人在辛勤操劳,弥雅与谢爵士广东话里掺杂着笑声,自里头飘出来。
  喔喔,不是温柔乡,简直是天堂。
  她顿住脚步,抬头望向谢择益。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应当端杯茶进去?”
  话音一落,一名女佣手上用木盘托着一杯玻璃茶杯走到两人跟前。谢费怡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朝木托盘一仰下颌,低声说道:“zoe一定嫌普洱龙井太郑重,一杯香片,不多不少,此刻足矣。”
  谢择益还未开口,谢费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闭嘴。你就看不得爸爸一点开心。”又冲楚望气呼呼抱怨:“此名孽子!”
  她被他捏着胳膊动弹不得,转过来抵住额头,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还有力气?”
  她抬头看他一眼,从他怀里挣脱,两步上前,自女佣手中接过那杯一早备好的温热茉莉香片。
  谢费怡立刻感激的看向她。
  谢择益微笑着噤声。
  她略一点头,提起裙摆抬脚跨入,绕过屏风。
  里头传来一声弥雅尖叫哀嚎:“猴痛!落手太重!”
  按摩师傅以夹生英文说道:“be gentle?gentle, not comfort!”
  她克制双腿肌肉,竭力保持步伐平稳。听完这一句,身体一僵。
  昨夜谢择益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压抑情|欲的气声低迷诱人,吐词缓慢恶劣:“轻一点?轻一点怎么会舒服呢?”
  弥雅视野好过谢爵士,好死不死在一旁欢呼一声:“lin……大嫂来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脸上烫得厉害,双手奉茶,遮掩似的在谢爵士长椅前跪的低低的,“唔该阿爸饮茶。”
  谢爵士哎唷一声,慌忙从长椅上下来接过茶放到一旁,双手将她扶起来。
  弥雅遣走那位泰国按摩师傅,坐直起来,十分好心的发问:“生病了么?最近好多人着凉。”
  谢费怡看不下去了,“弥雅,吩咐厨子做多几道菜。”
  她立刻趿起拖鞋领命,“一定要叫阿开掌勺做zoe哥最爱的虾酱通菜与青红萝卜排骨汤……”立刻又说:“阿开还会做大嫂最爱吃的蒸沙鳎鱼。”
  弥雅还没出门,谢爵士中气十足的补充:“煲拿手老火靓汤。”
  说罢,年轻管家取来一封利是,谢爵士眉开眼笑地,双手递到楚望手中。
  她刚谢过谢爵士,还未待起身,谢择益立刻大步上前将她扶起来。
  这时一名西装中年人进来说:“早晨那位布隆大校再次上门拜访zoe少爷。”
  费怡即时进来:“zoe有约,那么我带弟妹四处走一走。”
  谢择益立刻说道:“带她去我房中休息一阵。”
  听完,谢爵士嘴里吭哧一声,回头瞥谢择益一眼,手里文玩核桃捏的咔擦作响,脸上挂上满意微笑。
  费怡带楚望出门时,回头高声问一句:“zoe,可有什么东西忘了藏起来?”
  楚望还没顾得上笑,外头先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女孩子笑声。
  从屏风转出去,门外围了三三两两的女孩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相貌气质俱佳。以英文夸赞:“真好看!”“皮肤好好!”“水灵灵的!”“zoe哥哪里修来的福气!”
  只一人小声嘀咕:“与林少爷只三分相像……”
  她稍稍抬头,看见一名琥珀色眼眸、面容清秀的混血女孩子,立刻想起弥雅提及的那位“与林梓桐同乘一艘船从广州回来”的姐姐。
  费怡立刻瞪过去,一口威严英文,俨然教母:“你们母亲就是这样教的规矩?”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转过长廊,费怡抱歉道:“想学洋人大胆开放泡中国军官,可惜十二岁才跟她母亲学会讲法语。”
  “既漂亮,又大胆活泼,谁不喜欢?可惜我大哥早有婚约,算有缘无分。”
  费怡叹口气,无比艳羡的看向她,“我们这一屋女孩,学不成中式淑女的止雅,学不来洋妇的泼辣,中不成西不就,最可怜。多希望自己母亲是个地地道道内宅闺秀,也赐我一双黑白分明眼。”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安慰,“别妄自菲薄。兴许许多年后,混血小孩天生高人一等,轻松博得人人偏爱。”
  费怡自嘲:“混血?杂种罢了。”
  殖民侵略年代阶级分明的产物,连美都是罪过。
  她叹口气。
  过了阵,费怡又好似松口气:“弥雅自小到大很少像今天这样失礼。不过我反倒放心……本以为她自去年起随她那名蒋先生四处出双入对,早已……还好,那蒋先生还算是个难得绅士。”
  她被费怡一语点醒,这才陡然醒转:啊,原来我已经彻底变成女人,真是个全新人生体验。
  两人一起来到角落两面靠海港的房间,除开临山的窗边,以捕鱼的粗绳结着一张吊床;除此以外,看不出半点屋主人的喜好。窗明几净,白墙白床,透窗而入的光线是海天一色的蓝,洁净得宛如屋主人是个性冷淡。
  她走至绳床上坐下,荡秋千似的晃出去,贴近的一面墙上挂着两张装裱好的相片。
  第一张摄于威廉二世大教堂。无袖长旗袍的高挑女士,长卷发束以丝巾束在脑后,气质极佳,笑容婉转自信,将及腰高、一身气派衬衫马靴的男童搂在怀里。
  一看到那位女士沉郁双眸,楚望立刻明白谢择益眼睛生得像谁。
  她不由微笑:这张照片实在珍贵,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
  费怡说:“很美吧?很少见到如此笑容自信大方的东方美人。听说爸爸年轻时追求夫人,曾四处遣人去她买过布料的布庄,夫人买什么料子,爸爸也买一色的花式,裁下来做成各种花里胡哨的领带,终于有一天碰上夫人时,领带‘碰巧’与夫人的旗袍是同款花色,立刻主动上前搭讪……即使至今,仍留存着无数条花里胡哨的领带,时时佩戴,从不怕人笑话……当然,也没人敢。”
  第二张不知由谁抓拍,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着短袖衬衫,纽扣胡乱解开;一条印花短裤,趿拉一双拖鞋走在不知何处沙滩旁大道上,手里拿着一瓶可口可乐,中分黑发被风吹得凌乱。不知由谁呼唤,突然回头来,嘴里衔着吸管对着镜头,姿态懒倦,笑容肆意。
  那笑里的张狂少年气极具感染力,仿佛能立刻穿透相纸。
  楚望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费怡在一旁解释说道:“那时zoe刚从英国回来,脾气大得很。请来摄影师父拍全家福,只缺他一人,众人载着硕大摄影机开车追到海边去只为给他拍照片。从前只挂着左侧那一张。后来爸爸看这张实在好看,死活叫人给他并排挂在这里——都是他去美国以后的事了,兴许他至今都没来得及发现。”
  楚望偏着头,回想起在乔公馆窗外第一次见他的情形——那时大约已懂得如何掩藏周身锋芒,以一双眼睛去洞察世情。
  回过头来,见费怡仍立在屋中央,她轻轻咦一声。
  费怡立刻笑说道:“zoe不喜欢有人进他房间,也不许碰他东西——这也是爸爸订的规矩,不知是否也是他提出的意见,就像他不喜欢有人称呼他小名。”
  她试探一问:“……阿正?”
  费怡点头,立刻微笑了,说,“zoe六岁时,夫人去世,他作了首英文诗抗议爸爸,同时抗议任何人叫他‘阿正’。”
  楚望立刻来了兴致:“什么诗?”
  费怡吃力想了想,“不大记得了。似乎有几句叫做:‘等我以后有了妻子,决不使第二个女人出现使她生气;陪她去所有有趣的地方,而非‘明年我就来伦敦接你’;那时我已足够高大,能让她坐在肩上偷看邻居吵架,替她摘取篱笆最顶上的蔷薇;同她讲话时会低头弯腰,任何事都会温柔耐心……我会在新婚之夜问她是否喜欢与我亲吻,只准许她一个人叫我的名字为‘阿正’……’”
  楚望“哎呀”一声,想不到谢择益还有这样的纯情年代,不由咯咯直笑。
  门外轻轻叩响,谢择益一手扶靠门框问道:“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她轻声问:“就要出发了么?”
  他嗯了一声,“如无例外,下周二一早。”
  费怡说:“我去厨房看一看菜几时做好。”
  谢费怡闪身出去,谢择益走进屋来,拢上房门。
  她在绳床上晃荡,突然轻轻叫一声,“阿正。”
  谢择益脚步一顿,“怎么了?”
  她控制不住,又是一声,“阿正。”
  谢择益望向她,“嗯。”
  “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谢择益微笑,走过来将她整个箍进怀里。
  她将脸贴着他胸口,“阿正。”
  感受到谢择益叹息自胸腔传来,“谢太太,你这样……”
  “嗯?”
  “……会使我忍不住想要犯罪。”
  谢择益单手托着她的腰,将她整个抱离绳床,噙住嘴唇吻了上去。
  她脚尖离地,失去支撑,被他亲得“呜——”了一声。
  谢择益扣住她脑后头发,低头,嘴唇向脖颈寻去。
  她有点慌乱,大喊:“谢,谢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