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了些清爽的小凉菜,挑了软烂可口的四喜丸子喂娃娃。邻居五婶子坐在她旁边,很高兴地跟她聊着婚礼的事。
“冯荞啊,我看见还有开小汽车来的呢,来了三辆小汽车,说是冯亮的朋友,哎冯亮果然是混好了,二嫂子接连娶进门两房儿媳妇,双喜临门,儿子又争气,二嫂可真有面子。”
“应该是三哥的同学和同事。”冯荞笑着解释,办喜事能来三辆小汽车,在村里可是头一份儿,村里人看来是大场面啊。不过她知道,来的都是三哥交好的朋友同事,他们改天回去,还要在县城办两桌酒,请路远没来的学校老同事和新同事喝喜酒。
“哎,二嫂子家是越过越好了,这日子越来越兴旺。冯荞你也是,越过越好了,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有钱人,村里人都说,咱们冯庄村出了两个人物,一个冯亮,大学生还在县里工作,另一个就是你,嫁得好,开工厂,有钱有福气,两个都出在你们一家,我看如今村里谁也比不上二嫂子了。”
五婶子说的二嫂当然是指二伯娘,这些话平常二伯娘也没少听,村里很多人也是真心替二伯娘一家高兴,话说几年前这家人还吃不饱饭来着。
第130章 仙姑
五婶子跟冯荞家长理短地闲聊,夸完了冯荞夸二伯一家人, 然后新郎新娘来敬酒, 五婶子又把新郎新娘一顿猛夸。
郎才女貌啊, 可真般配。
农村的喜宴,屋里地方小摆不下,院里搭起专门的雨布大帐篷, 一次能同时坐下四五桌客人。冯荞坐在这边, 冯老三也坐在不远处另一桌,都是本家近房的男客,农村男人们不讲究,喜酒喝得高兴起来,就吆五喝六大声说笑。
冯老三坐在其间,看样子也喝了不少,脸红脖子粗地挥着筷子跟别人说话。
冯荞留意看了一眼冯老三, 春节时冯老三摔断了左大腿, 年纪一把恢复也慢, 整整在家养了几个月才好,小半年都没出家门。情况冯荞了解过, 说她爸跟寇金萍还纠缠在一块儿呢,反正老样子。
一晃大半年过去, 仔细看看冯老三, 脸色虚浮, 萎靡, 显得苍老了不少。
冯老三摔了腿, 寇金萍摔的却是脑袋,脑震荡不轻,听说到现在还有后遗症,经常喊头晕头疼,鉴于她是个装病的行家里手,也没人知道真假,反正这段时间两人一起在家懒着,不事生产。
冯荞有时候真不明白,她爸跟寇金萍到底是个什么孽缘,两人在一块儿就没消停过,日子折腾成这样,居然还死搂着对方不放弃,大约也是真爱?
五婶子注意到冯荞看冯老三,就絮絮叨叨把话题转向了冯老三。
“我看你爸的腿倒是好利索了,不过我看寇金萍摔伤后总有些神神叨叨的,她那个闺女小粉好像也不怎么打搭理她,你说寇金萍这人品也没谁了,亲闺女都合不来。”
旁边四奶奶听见她们聊天,就插嘴道:“冯荞啊,听人家说寇金萍这次摔伤脑袋,之后就能通神,会算命啊,算姻缘算祸福,你听说过没?”
“真的假的啊?”五婶子问,“以前可也听说过她会算姻缘,可你看看她给自己闺女找的那个婆家,没钱没势就不说了,整天闹翻天,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样的姻缘谁还敢让她算呀。我刚才还说她神神叨叨的呢,怕不是脑子摔出毛病来了吧。”
“是真的,她家跟我家邻墙,我看见过,寇金萍在家里摆了一张香案,供着神仙牌位呢,她自己说的,说她摔伤脑袋后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有神仙来看顾保佑她,她才好了的。好了以后她就开始通神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能给人算命看病,算姻缘、小孩收惊吓,驱鬼看邪病。”
还有这事?冯荞不由得一愣,再次刷新了她对寇金萍的认知。
想想寇金萍以前就很会装神弄鬼,这事搁在她身上似乎也就不奇怪了。寇金萍这是要投身发展神婆事业了啊。
冯荞忙问:“四奶奶,真有人敢让她看病啊?人命关天,可千万别弄出什么事来。”
“你别说,还真有人信。”四奶奶于是絮絮叨叨讲起寇金萍神婆职业生涯的“成名之作”。
寇金萍摔伤后不是神神叨叨的吗,然后她在家里摆上香案,就开始在外头说自己大病不死,能够“通神”,可以请神上身,驱邪治病。
可也巧,碰上前村那个李婶子了。要说李婶子本身对“寇半仙”倒是很有几分相信的。
回想一下,当初李婶子家的大儿子娶不上媳妇,寇金萍准确地给她算出了未来儿媳是哪个方向、啥时候能成,就连人家儿媳妇的年龄相貌都说了个差不多,准得太邪性,让李婶子想不信都不行。
而今李婶子摊上啥事情了呢,她婆婆前阵子死了。婆婆去世没多久,李婶子就开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自己哭哭啼啼说是被婆婆的冤魂缠身了。
婆婆生前的时候,李婶子对她婆婆可不算好,有病都不管不问,还咒骂婆婆早点儿死,婆婆去世以后,终究心里有些愧疚,又因为丧礼的一些小事,李婶子偏又把大儿媳得罪了。
大儿媳于是放了狠话,老猫屋里睡,上辈留下辈,就冲你对你婆婆那个样儿,等你老了,也别指望我过问你,凉水也不会给你端一碗,饿死你个老货活该。
然后,李婶子就癔症了,一天到晚神经病似的,说被她婆婆冤魂缠身了。家里人带她去了卫生院,可医生也看不好心病呀,结果她就找上寇金萍了。
寇金萍满口答应,烧香请神,一段时间之后寇金萍进入了羊癫疯状态,手舞足蹈嘴里说些没人听懂的话,烧香磕头跳大神,又拿凉水泼李婶子,老半天恢复正常之后说:李婶子身上的冤魂已经除去了,她婆婆原谅她了。
说来也怪,之后李婶子的病就好了……好了。
而李婶子的大儿媳经这么一吓,即便跟婆婆仍旧不和睦,可也没敢再骂骂咧咧放狠话,怕冤魂呢。
神婆治病要酬劳的呀,于是寇金萍要了李婶子五块钱和两包“三刀蜜”点心。
农村乡间,迷信者多得是,李婶子加上寇金萍自己出去一宣传,还真有人悄悄来找寇金萍收惊驱邪之类的,别的不说,偶尔给寇金萍混点儿零钱花、混两包点心吃倒是可以。
要说寇金萍也是逼的,她也不想辛辛苦苦跳大神,满心只想好吃好喝享清福,可没那条件呀。
寇金萍跟冯老三两人种着几亩地,年纪一大把了,也没有别的收入,勉强够吃的就不错了,日子肯定拮据。结果春节两人摔伤,骨折的骨折,脑震荡的脑震荡,寇金萍本身又懒,没病都能装病,两人大半年没下田干活,他们家田里的草比别人家庄稼都高,眼看也快吃不上饭了。
她指望的富贵命的女婿孔志彬,不管有钱没钱早就把她恨之入骨了,一边恨她一边还防备她,可不会给她一个钱,也厌恶冯小粉跟她走动,冯小粉自己也是恨死她那个亲妈,恨她坑了自己的婚姻,哪还会关心她的生活。
就这么着,寇金萍亲手把自己弄得人憎鬼厌,孤家寡人了,也就死搂着一个窝囊废自私鬼的冯老三,相爱相杀,整天互相折腾。
冯老三今天来吃喜宴,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耳边听着村邻们对新人和二伯娘一家的各种啧啧夸赞,便开始与有荣焉,自己也觉得飘飘然了,竟拎着酒瓶跟同桌的人吹起了牛皮。
“我冯老三怎么啦?我冯老三混得不孬啊,我闺女女婿开工厂,有钱,都说他们是全镇最有钱的人,我侄子大学生,当官,在县里当大官……”冯老三打了个酒嗝,挥舞着酒瓶兴奋,“你看看这村里,有几个能跟我冯老三比的,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有几个能跟我冯老三比,有的人他凭啥看不起我冯老三?”
平常他大约没脸说这些话,可几杯酒下肚,躁狂兴奋,脑子就开始跑路了。平常也不该有人会理他,随他自己嗨去,可几杯酒下肚,同桌的村民莽汉也就有人跟他顶牛了。
“拉倒吧你冯老三,那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就说你闺女吧,你亲闺女,可她咋不搭理你呢?你自己的那些破事儿,自己心里没点逼数,还真有脸说这个大话。”
“我闺女怎么不搭理我了?我是她亲爸,她是我亲闺女,我闺女一直是个好的,我摔伤住院的钱还是女婿给我出的呢,你凭啥这样说我?”
冯荞一听那高亢的嗓门,就知道冯老三这是又喝多了,心里真想叹气,便不动声色抱着娃娃起身去另一边,给陪着冯亮敬酒的杨边疆使了个眼色。
两口子的默契,杨边疆立刻就过来了,冯荞于是冲冯老三那边示意了一下,便抱着娃娃去新娘子屋里玩去了。
杨边疆一瞧老丈人那个丑态,扭头看了冯亮一眼,别的不怕,大喜的日子怕他给冯亮的婚礼丢脸。
杨边疆想了想,自己也懒得过去,转身去另一桌,在大伯耳边嘀咕了一句,大伯赶紧站起身,过去就把冯老三拉走了。
“老三,你干啥呢!”大伯气得数落,“你怎么二两黄汤一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这可是你亲侄子的婚礼,看看你这样子,也不怕丢人。”
冯老三嘀嘀咕咕的,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大伯呵斥了几句,他哼哼唧唧也不太清醒,大伯没法子,只好一路把他送回他家去。
一进冯老三家门,靠北墙果然摆着个香案,上头小香炉里插着一根香,上面写着“天地大仙君”的牌位,还画着符,寇金萍头上包着个青手帕,正在烧香磕头。
“呸!”大伯指着冯老三狠狠骂道,“看看你这个家,弄成啥样子了,早晚把自己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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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吃完冯东冯亮两兄弟的结婚喜宴,杨边疆这天也在家摆了一桌酒,请了他师父和师哥,还邀请了周围镇上几位有名望的木工老师傅来喝酒。
这桌酒有着一种特别的用意,叫做出师宴——他的徒弟刘小武三年出师了。
杨边疆按照一辈辈传下来的行规,请了方圆百十里的木匠老师傅来,搁在过去就是对外宣布,我徒弟要出师了,从今往后他可以正经从事木匠这一行,祖师爷后继有人,却也给各位增添了新的竞争对手,引荐给各位老师傅,大家多多照应,分给他一口饭吃。
出师宴上,杨边疆送了小武一整套木工工具,告诉他以后靠手艺吃饭,本分做人,不能违背木工行规,小武则恭恭敬敬叩拜师父传艺教导,表示遵守师规行规,一辈子孝敬师父。
出师宴之后,改天小武就在自己家正经摆下了“谢师宴”,专门宴请师父,同样请了几位老师傅作陪,感谢师父师母的教养大恩——提起来冯荞还真有些心虚,她实在也没教导人家孩子什么。
杨边疆对这些规矩比较看重,师徒如父子,毕竟小武今后不论混得咋样,也都是他的徒弟,关系他三分脸面。
其实规矩做出来给同行看了,大家承认了小武同行木匠的身份,但小武却不会真的跑到社会上去做木匠。他又不傻,师父厂里正用人,早先他就跟师父说好了,出师后仍旧跟着师父干,收入可比他自己当个小木匠来的多。
杨边疆当然也不会撵他,其实他还真挺看重这个小徒弟,于是给他开了一份丰厚的工资,留他在自己厂里培养个左膀右臂。
社会在变,行业很多东西也在变,杨边疆私下里跟冯荞说,以后怕不会再正经收徒弟了,收这么一个徒弟也就够了,尽到行业传承的义务。
然后也就隔了几天,小武羞着脸跑来找冯荞做媒,说他喜欢上这村里一个叫罗春燕的姑娘了。
冯荞一听,让她做媒?这对她来说可真是个新尝试。
要说春燕那姑娘她认识,清秀腼腆,挺文静的一个姑娘。冯荞稍稍一问,小武自己就招了,他跟在师父身边三年,整天在这小罗庄混,跟那个春燕姑娘慢慢就熟悉了,私下里悄悄好上了,眼见着自己出师了,年纪也十九岁了,可不就寻思着说媒娶媳妇了吗。
“哎,这是让我当个现成的媒人啊。”冯荞打趣小武。
小武不好意思地一直笑,笑着央求:“师娘,您就帮我辛苦一趟吧,我就想让您给我当媒人。您跟师傅这么恩爱,要是给我做媒,我跟春燕一准也能美满幸福。”
这嘴巴甜的。
师娘出马当然管用,冯荞走了一遭,女方家父母明显也心里有数,怕是姑娘已经透过底了,冯荞一开口,这亲事也就成了。
紧赶着就张罗订婚,两家都送了谢媒的点心糖果来,冯荞便学着当初徐师父的做法,给春燕包了一个红包,算作师父师娘给的见面礼。
再然后,刚过完春节,初春的杨柳梢头还没动静呢,冯亮那边就又传来喜事,曹晓晶怀孕了。
标准的蜜月宝宝,两人满打满算才结婚两个多月呢,医生说怀孕两个月了。
冯荞跟杨边疆两口子就私底下开玩笑说,看来三哥真是个急性子的。
小胭那边倒是没动静,她本来就不够结婚年龄结的婚,仪式举行了,证都还没领,冯东看来是打算等两年的。
于是冯亮终于臭屁了一把,他一路催着二哥订婚、结婚,这次终于不用排在二哥后头等了,催着二哥结婚他才能娶上媳妇,比他们自己还操心着急。所以一想到他的孩子赶明儿能比冯东的孩子大,终于翻身了,冯亮就一个劲地傻乐呵。
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再有一件,年底小夫妻核算了这一年的收入,单是工具厂一项,就比去年翻了两倍还多,镇上开饭店的老张家,过年时欢天喜地庆祝自家当上了万元户,冯荞这小两口却关上门来,把几倍万元户的收入悄悄盘算了一番。
拿出一部分更新设备,留够流动资金,然后,杨边疆给厂里买了一台货车,当时祖国大地遍地跑的跃进轻卡。
私人买车,还是那么大的轻卡,很快也成了小镇上的火爆新闻。人人都在猜测,那小两口到底挣了多少钱,可人家小两口却不爱出来显摆,一家三口悄咪咪去省城玩了一圈,吃喝玩乐一圈,临来时把自家的大卡车开回来了。
杨边疆四年工程兵,居然也会开车,那年代司机没那么多,冯荞很怀疑这家伙除了肚子里生不出孩子,其他事情他好像都会一点儿。
他自己说,会开车是因为进藏当兵,时间久了工地上跟着学的,不过因为不是汽车连,退伍后没有正经驾照。于是为了买车,他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赶紧找人用“师带徒”的方式给自己弄了个驾照,开上自家的卡车,带着媳妇和闺女一路回家来了。
于是小武就拎了一串鞭炮在厂门口放,庆祝一下,引来很多村民围观。
可厂子一天天发展壮大,杨边疆已经没那工夫自己开车送货了,于是只好又招了个司机,专管开车给厂里运木料和送货。
喜事是一件接一件,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可也照样有人该倒霉。寇金萍正把神婆当作她一个翻身逆袭的事业呢,忽然就闹出笑话了。
出事的还不是旁人,是同村的孔四。孔四家的素来跟寇金萍有些臭味相投,就是曾经因为造谣被二伯娘痛打过的那个。
孔四一直有腿疼的毛病,医学来说估计就是关节炎,一到秋冬天冷或者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药也吃过,偏方也用过,可一直没怎么见好。
孔四家的迷信,觉得男人的腿说疼就疼,说不疼就不疼,也没伤过,怕是有邪祟作乱啊,跑去问寇金萍,寇金萍神神叨叨地掐算半天,说应该是有邪鬼缠身,要看了才清楚。
于是孔四家的回家就对男人各种游说,让孔四来找寇金萍治。
其实寇金萍真没觉得自己是缺德骗人,李婶子不就被她治好了吗?农村人身体好,一般有点儿毛病也能撑,寇金萍的原则是,医生能治的病她不治,医生不能治或者治了不管用的病,那就是心病有关,信则灵,她治了之后,病人自己深信不疑,那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反过来说,好不了也不能怪她呀,其心不诚,或者邪魔太厉害,寇金萍惯会装神弄鬼,时间一长,也就差不多把这里头的门道摸清了。
尤其她重生一回,周围村子哪个人会短命,哪个人会遭灾,哪个人不会有啥大毛病,她可差不多记得七八分,同村的更是一清二楚,就算骗人,也不会出啥大问题。
神婆寇金萍很有些得意,自此她当了神婆,骗吃偏喝还能骗点钱,就连冯老三都怕她请鬼上身,不敢再动辄骂她了。周围村民也有些畏惧她,真怕她身上能引来鬼神似的,都躲着她一些,寇金萍觉着,让人敬畏不是挺好的吗。
于是这天孔四家的就硬拉着孔四去了冯老三家,寇金萍拿手帕包着额头,坐在香案前自己编的蒲团上,神神叨叨地上香请神。
寇金萍开始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打盹,看着整个人歪在那儿,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就冷不丁一下子绷直了身体,坐得笔直,一脸严肃正经,开始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啊啊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孔四家的一看,这是神仙上身了,赶紧拉着孔四跪下,恭恭敬敬趴在地上,耳边听见寇金萍抽风一样的声音问道:
“下跪何人?有何灾祸?我是天地大仙君,今天降临人间,你们有啥求我的就赶紧说吧。”
孔四吓得一愣一愣的,被老婆拉着跪在地上,赶紧说自己腿疼好几年了,时疼时不疼,吃药也没见好,求仙君给治治治。
寇金萍老半天没吱声,闭着眼睛,就在孔四两口子等得焦躁的时候,寇金萍忽然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