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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之间早就已经结束了。”尤妮丝平静地说道,“他的故事我不想听。”
  马库斯垂下了眼,点了点头。
  尤妮丝回过头,刚朝前迈出一步,便听见马库斯说道:“我能看出来阿罗非常爱你,但同时,他也有些事情隐瞒着你,并且非常害怕你知道。”
  一眼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这是马库斯的特殊能力。
  尤妮丝背对着他,攥了攥手边衣裙亚麻质地的布料,然后闷声说:“谢谢你,马库斯。”
  她挥别马库斯之后便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半路,却又停下了脚步,靠在一棵橄榄树的树干上,伸手摘下了一枚青翠欲滴的青橄榄。
  她突然想到科林斯王宫里每一个院子都会种有一株的橄榄树,小时候她和阿罗手牵着手,也无法将橄榄树的树干环抱过来,并因此闷闷不乐,父亲笑着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说着:“尤妮丝,你还小,等你和阿罗都长大了,你们就能把这棵树环抱起来了。”
  “可是等我长大了,父亲是不是就抱不动我了。”小尤妮丝说着,顺手拔掉了父亲头发里的一根银丝。
  老国王“唉哟”一声,但也没有责怪顽皮的女儿,笑呵呵地说:“抱得动,抱得动,我什么时候都抱得动我的宝贝女儿。”他说完,低头看向正仰着头看着他们的阿罗,说,“阿罗,等你长大了,再跟尤妮丝一起,试试能不能把这棵橄榄树环抱起来,好吗?”
  阿罗睁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中倒映出老国王以及尤妮丝的笑脸。
  他点了点头。
  尤妮丝将那枚青橄榄攥进手里,然后回过头,往山下的地方跑去。
  她忽然很想看一看当年那棵橄榄树。
  尤妮丝上一次来科林斯王宫,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王宫中还有几分她父亲以及阿罗存在过的痕迹,然而这次再来,却发现王宫已经跟自己记忆中的家相差甚远了。
  新国王喜好气派与颜色鲜艳的东西,每座宫殿的大门窗框都被染成了极为夸张的颜色,宫殿窗台下的那一丛丛迷迭香也已经被挖走,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侍女宫人们也都换了一拨,穿着艳丽,言行轻佻。
  而那棵原本种在父亲院落里的橄榄树,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父亲原先的寝殿屋顶,看着如此陌生的科林斯王宫,有些微微的恍惚,她咬了咬牙,在看见几个打扮妖艳的侍女端着葡萄酒步伐摇曳地走进院落里来时,便几步跃到她们头顶的屋檐,然后化成几缕水汽,钻进了盛着葡萄酒的酒杯之中,与那些深红色的液体融为一体。
  她倒要看看,这个把几百年得科林斯王宫变得面目全非的色雷斯表哥长的什么样。
  那几个侍女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端来的葡萄酒里多了什么东西,她们小声讨论着最近科林斯国王喜好的女子类型,然后扬着下巴不屑道:“听说那个雅典女人年轻时确实美貌绝伦,要不然也不会勾引得普美修斯抛家弃国了,可现在也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女人罢了,哪能跟我们比。”
  “听说她还激言冒犯陛下,惹得陛下大怒,这不,被囚禁起来了,这也是活该,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孩道。
  而尤妮丝听见她们的话,只觉得有些惊讶,她多年前来到科林斯时,听说的还是新国王抛弃妻女迎娶西莉亚,她总以为以西莉亚的美貌与性情,也能在王宫内生活得很好,没想到多年过去,不仅科林斯王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西莉亚也从荣宠一时的王后,变成了阶下囚。
  “那个雅典女人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么生气?”先头的那个女孩子问道。
  “嗨,还不是陛下改造王宫的事情,之前就有许多事闹得不痛快,陛下改造王宫时关系便很紧张了,等陛下下令将窗台下的迷迭香和院门口那棵橄榄树挖掉时,那个雅典女人就指着陛下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卑贱不过的色雷斯下等贵族,凭什么挖掉先代国王种下的树’。”
  尤妮丝听见这话愣了愣,幻化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汽,攀上了酒杯的杯沿,抬头去看那几个侍女。
  “哇,那个雅典女人还真敢说。”
  “她自己不也是就是个雅典平民么,若不是先代国王受普美修斯所托,将她和她儿子接到了科林斯王宫好生照顾,她现在也只是个在雅典箱子里织布的妇人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居然敢冒犯陛下。”
  “不过陛下近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啊,不仅卸掉了柏提斯大将军的职务,驱逐到了城外,还花了不少钱改造王宫,要我说,也是以前的王宫更好看一些……”
  几个女孩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寝殿门口,她们立马噤声,垂着头,迈进了寝殿中,而尤妮丝则从酒杯中飘出,想往里间飘去,还没绕过帘幕,就先听见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脆生生的声音。
  “父亲,求求您,母亲生病了,求求您放她出来吧,就算您不愿意,那就叫一个医官过去给她看看好吗?”
  第52章
  距离尤妮丝上次见到狄黛米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了, 那时候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头浓密的深褐色的卷发,皮肤如同牛奶般白皙,相貌与阿罗有几分相似,但是更加柔和一些,如同春天刚刚张开几片花瓣的新蕾一般,稚嫩而惹人怜爱。
  她跪在国王面前,脸上布满了泪痕, 眼神中带着恳求。
  国王年过四十,身材肥硕,斜靠在榻上, 任一个相貌艳丽的女奴为自己揉肩,眼睛微微眯起, 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然后笑了笑, 说:“好啊,你让你母亲自己来跟我求饶。”
  狄黛米的双肩轻轻颤抖着, 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她打心底里是多看不起我是吧,现在天天就盼着我死,如果不是她身体不如从前了, 而且柏提斯被我贬谪去了其他地方,芬德尔也死了, 她应该还要效仿十来年前亲手毒死她儿子那样,把我杀掉吧。”国王挥了挥手,脸上笑意更深,只是语气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不是那样的,母亲跟我说过了,她没有参与……”
  “她有没有参与,她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国王晃了晃脑袋,用轻快的语气说着。
  “她从来就看不起我,觉得我一个卑贱的色雷斯下等贵族,只不过拥有了祖先的庇佑,就成为了科林斯的国王,我比不上先代国王,也比不上普美修斯,配不上她这个人老珠黄的雅典平民,但是……”他顿了顿,扬起了下巴,“我偏偏就有让她去死的能力。”
  狄黛米微微睁大了眼睛,眼泪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她双膝跪倒在地,急切地上前挪动,说着:“父、父亲,您不能这样,母亲只是一时糊涂,她的病真的很严重。”
  “我当然知道。”国王扬了扬嘴角,“她也清楚得很,我不过是把她当时放在她儿子酒杯里的□□分成小份小份地还给她了而已。”
  狄黛米当场便愣住了,整个人如同一块僵硬的石头一般,原本漂浮在她肩膀上的尤妮丝也微微有些惊讶。
  “面对这样的毒妇,也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国王闭上了眼睛,又躺回了榻上,顺手摸索上了正在给他揉捏肩膀的女奴的手,慢悠悠说道,“而你,狄黛米,科林斯会给你一个容身之地的,但你也该准备准备,出嫁了。”
  尤妮丝化成一团飘渺无形的烟雾,跟着失魂落魄的狄黛米,一路走到了科林斯王宫最角落的一处宫殿前。
  比起科林斯王宫如今的金碧辉煌,这座宫殿可以用简陋二字来形容,殿前的门柱布满了划痕,甚至还有被人凿过的缺口,院子里没有侍从打扫,显得分外狼藉,只有窗台下一片迷迭香仍然生机勃勃,也只有这样的绿色给这个黯淡的院子里增添几分色彩,看上去不至毫无生活之气。
  尤妮丝只记得自己在王宫里生活了十八年,可真正走到这处偏僻角落的次数都可以用一只手数得出来,昔日荣宠的往后,如今就生活在此处。
  狄黛米在进门之前便先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调整好了表情之后,才推开门走进去,老旧的木门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又在空旷的内室中回响,让人顿感萧瑟。
  尤妮丝跟着飘进屋内,从一片昏暗中,看到躺在床上,神色憔悴的西莉亚。
  西莉亚听见响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看见隐隐约约的身影之后,笑了笑,用虚弱的声音说:“你来了,我的宝贝。”
  狄黛米坐在了床前,握着她的手,重重点头:“我来了。”
  “真好。”西莉亚艰难地笑着,“能弹一会儿拉琴吗,我想听一听。”
  她勉勉强强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床头的位置,而尤妮丝也早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床头放了一把里拉琴,琴声已经极为陈旧,看上去年代极远且疏于保养,然而尽管如此,她也能认得出来,这是她小时候送给阿罗的那一把琴。
  后来这把琴从濒死的阿罗怀中滑落,永远留在了科林斯王宫。
  “母亲……”狄黛米的声音中已经有了些哽咽,“我弹得不好。”
  “你阿罗哥哥小时候弹得那么难听我都听过来了……”西莉亚笑着说。
  狄黛米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默默抹去快要冲出眼眶的泪花,然后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把里拉琴,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才拨动了其中一根琴弦。
  这把琴已经很多年没有保养过了,琴弦有了些松动,弹出来的音飘去了老远,说实话,并不算好听。
  然而,弹琴的人弹得小心,听琴的人,也听得认真。
  尤妮丝漂浮在半空中,仔仔细细地盯着西莉亚看,看了许久,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些侍女说得没错,西莉亚老了,而且因为慢性中毒,脸色极差,眼睛也浑浊了起来。
  她从小就听说了科林斯第一勇士普美修斯为了一个雅典女人抛家弃国的故事,八岁时候第一次见到从雅典而来的西莉亚和阿罗母子,尚还年幼的她就已经懂得了什么叫美与丑,看着西莉亚,她也懵懵懂懂地觉得,普美修斯为了她远走雅典,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时候的西莉亚很美,就算因为效仿科林斯贵族姑娘的言语行止而看上去有些畏首畏尾的,但也掩不住她冠盖所有人的美貌。
  如今,年老而憔悴的西莉亚听着不成调的里拉琴音,浑浊的眼中慢慢地盈出泪来,她忽然伸手,握住了狄黛米的手腕,狄黛米一愣,琴音戛然而止,她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过眼眶,说着:“我错了,我错了,陛下,尤妮丝,阿罗,我错了,我错了……”
  尤妮丝游离的目光一顿,而狄黛米已经将里拉琴放到了一边,紧紧握住了西莉亚的手,急切地说:“母亲!父亲说是您亲自毒死了阿罗哥哥,是这样的吗?我……我不相信……”
  西莉亚张了张嘴,然后发出了一声凄楚的笑声:“是我。”
  狄黛米的手抖了抖。
  “我答应了陛下,看着他,看着科林斯,可是他一意孤行,我管不了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科林斯葬送……”西莉亚缓缓扭过头,看向狄黛米,此时,她的眼睛清明了一些,然而尤妮丝知道,这不过是她濒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狄黛米,没有人能做得到亲手毒死自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的,我也不能,更何况……阿罗,是我与普美修斯唯一的孩子。”西莉亚爱怜地看着狄黛米,“但是陛下待我与阿罗恩重如山,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科林斯为阿罗的偏执陪葬,也无法看着科林斯被那个色雷斯人挥霍一空,我不欠科林斯什么了,等我死后,我会给阿罗赔罪,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原谅我的。”
  尤妮丝看着狄黛米终于忍不住决堤的泪水,伏在了自己母亲消瘦的肩头闷声哭泣,她想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却又顿住了动作,看向了西莉亚。
  西莉亚轻轻拍了拍女儿颤抖的肩,轻声说:“其实我什么不知道呀,我都知道,阿罗喜欢尤妮丝,可是尤妮丝只把他当成弟弟看待……那个傻小子却一头撞了进去……后来,尤妮丝死在了斯巴达,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戾气也越来越重,我就担心啊,科林斯怎么能交付在他手上呢,他会毁掉科林斯啊……”
  她越说,声音越微弱,眼神也开始失焦,而她飘忽的视线在扫到尤妮丝时,瞳孔却猛地一缩,正在说着的话也顿了顿。
  尤妮丝现出了自己仿佛烟雾一般的形体,漂浮在半空中,平静地与西莉亚对视。
  “尤妮丝……”西莉亚的声音已经只剩下了极为微弱的气音,但尤妮丝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恳求。
  “尤妮丝,我罪孽深重,只能去冥府去偿还罪孽,你帮我看着狄黛米……好吗?”
  尤妮丝看着她,垂下了眼帘,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摸了摸狄黛米的头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尤妮丝则有些木然地看着这对已经阴阳相隔的母女,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枚青橄榄依旧是青翠欲滴。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不应该跟活着的人产生交集,可是她先是将阿罗变成了跟自己一样的吸血鬼,而后,又答应了西莉亚临终提出的,照看狄黛米的请求。
  她始终无法狠下心来面对现状。
  西莉亚死后,现任科林斯国王没有再娶王后,而是终日流连在一个个年轻而又美艳的肉体之间,狄黛米依然是公主,只不过她不再有对她尽心尽力的侍从,就连将她带大的侍女看着形单影只的她,于心不忍,想要上前搭话,也会被其他人拽走。
  她彻底成为了科林斯王宫多余的人。
  尤妮丝还会瞒着阿罗等人,常常来科林斯王宫看她,她住在那处角落的偏僻宫殿内,每天笨拙地修理着那把陈旧的里拉琴,时不时也会自己哼着一些科林斯古老的民谣,然后跟着自己的节拍,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跳舞。
  尤妮丝化成一束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喃喃说着“今天的阳光怎么是冷的”,然后又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扭动起了腰肢。
  尤妮丝原本以为自己会看着狄黛米长大,成婚,生子,老去,在暗处默默地看顾着她,保她一身顺遂,平安喜乐。
  但在狄黛米十八岁这一年,意外还是发生了。
  科林斯国王看遍了丰腴美艳的肉体,无意中觑见了像花蕾般绽开的狄黛米,就像第一次见到西莉亚时看呆了眼。
  而后的故事便像是命运女神书写的最无聊的玩笑一般,科林斯国王看中了继女,而这个平时看上去温和可爱的小姑娘从侍从们的钳制中挣扎而出,一头撞上了那座破落宫殿门前斑驳的门柱。
  大片大片的血液染红了白色的门柱,尤妮丝作为一个吸血鬼以来,第一次对美味的鲜血,感觉到了厌恶。
  第53章
  摩里亚半岛的夏夜偶尔会有带着凉意的风, 拂散白天的燥热, 带着一幕灿烂的星空,隆重地降临,尤妮丝喜欢在晚上时坐到屋顶看星星,然而这一天,她却没有抬头望过一次。
  她身上的多利亚式希顿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液,而伏在她背上的狄黛米正闭着眼,喃喃念叨着什么,此时的她心急如焚, 根本没有留意这个孩子在说什么,等到她看见那座小房子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之间透出一角来,才缓了一口气, 然后听见狄黛米说了一声:“阿尔忒弥斯。”
  尤妮丝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山中凉风徐徐, 除了树叶婆娑, 还有阵阵喧闹的蝉鸣, 分明是有各种声音充斥了耳膜,却又能感觉到几分静谧, 科林斯王宫的兵荒马乱,仿佛已经与此隔离了成百上千年,没有人想去追溯了。
  “狄黛米,是我。”尤妮丝轻声说, “你的尤妮丝姐姐。”
  “尤妮丝姐姐……”狄黛米闷声重复着,“我已经死了吗……我是不是马上要见到母亲还有阿罗哥哥了……”
  “你还活着。”尤妮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