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丝回过头去看他,他逆着窗外的夕阳,身上仿佛是被镀了一层黄金一般灿烂夺目,但她仍能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种仿佛雾气被驱散的,晴朗的颜色。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尤妮丝的手腕,尤妮丝的手臂先是有些微微的僵硬,然后很快放松下来,她任由着阿罗将她带离这个房间,走到长长的走廊,然后看着阿罗一脚踢开了自己的房门,他房间内青铜灯架上的灯光代替了夕阳,涨满了她的眼帘,而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却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巨幅油画,描绘手法更趋近于米开朗琪罗,颜色明艳,线条细腻,画中是一位年轻的黑发女子,她披着一件驼色的披肩,穿着暗绿色的裙子,都是美国十九世纪南北战争时期北方女子的打扮风格,然而无论是衣料还是裁剪都极为普通,不像是富贵之家的女孩。
她坐在一条白色的公园长椅上,身边停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她垂着眼,似乎正在看那只鸽子,也似乎颇为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所以嘴角挂上了浅浅的弧度,看上去宁静而安详。
而最惹人瞩目的,是她裸露出来的皮肤所发出的淡淡金芒,仿佛已经不受画布所限制,而直接在人的肉眼前跳动了。
画中女子的脸她见过,在泽维尔天赋少年学校的女祭司雕像上。
是的,这张脸,与她的脸,一模一样。
她缓缓走到画框下,仔细地在画中探索了一遍,然后终于在画像右下方看见一排花体英文字。
布鲁克林的明珠。
弗朗西斯.麦迪逊,于1864年七月。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在布鲁克林肆意杀害年轻女子的画家克鲁格.麦迪逊所说的,他的曾祖,大画家弗朗西斯.麦迪逊还有一张真正的尤妮丝画像,在完成当天就被人抢走了,而泽维尔学校的校长也说,他祖上曾在弗朗西斯那里看见一张未完成的少女画像,本想借来仿造着在自己的宅子里雕上一尊塑像,最后却因画完成当天被人盗走,而只能将米开朗琪罗的《维斯塔贞女》中唯一一位背对观众的维斯塔贞女背影,嫁接在了已经雕刻好的头部之下。
她扭过头去,看向阿罗,而阿罗也正低着头,看着她。
“这幅画……”尤妮丝轻声问,“是你拿走的?”
阿罗轻轻笑了笑:“是的。”
“你为什么……”
“他画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你本人。”阿罗说,“我每天晚上都悄悄看他画你,看他一笔一笔地将你完成,在他最后完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我买走了它。”
尤妮丝皱眉:“买走?”
“是的,我在那位画家入睡之后带走了这幅画,然后在他的书桌上放下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阿罗坦然道。
尤妮丝嘴角微微抽搐:“……这叫买?”
“等价交换,不是吗?”阿罗笑着,伸手拂了拂她额角有些凌乱的碎发,“不,我后来觉得还给得少了点,所以让凯厄斯再送一点东西过来,凯厄斯那家伙不情不愿的,还说自己画得比别人好,所以把自己画的沃特拉村妇放到了人家的画室里,被我骂了一通。后来听说那位画家过世了,我就叫德米特里把沃尔图里珍藏的一些古董放到那个画家的棺材里,算是给他的补偿。”
尤妮丝:“……”
第57章
阿罗的这间房比起尤妮丝的来说, 毫无生活味儿, 四面墙都是高高的落地书柜,还密密麻麻地砌满了书,房屋的整体色调沉闷而严肃,只有几盏青铜灯架上的烛火将压抑的氛围稍稍缓和些许,最中央的地方则是一张雕饰繁琐的巴洛克风格书桌,上面则摞满了厚厚的文件。
马库斯的房间像是一件关押犯人的禁闭室,而阿罗的,大概也就是缩小版的沃尔图里城堡图书馆, 偏偏他的气质跟厚重繁丽的巴洛克风格十分合拍,整个人与这间屋子极为契合,就像是设计者觉得屋子里太过单调, 而加了一尊俊美而又略显阴森的希腊早期风格人体雕塑一般。
当然,估计沃尔图里城堡的那些卫士们也没有想到, 马库斯和阿罗, 两个行事风格如此迥异的长老, 都喜欢对着少女的画像说话。
阿罗走到画像前方,抬了抬手, 看样子是想伸手去触摸画布,但带着手套的手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中,然后轻轻回过头,对着尤妮丝说道:“以往我都是听德米特里描述你做了什么, 跟谁在一起,开不开心, 有没有经常笑,我每天听着他的汇报,在我脑海里想象你的模样,我由衷感谢吸血鬼的记忆力,否则我真怕某一天忽然就忘记了你的脸。”他笑了笑,“不过还好,我后来看见了这幅画。”
尤妮丝也抬眼看向这幅画,她在布鲁克林生活的那几年其实并不如之前在佛罗伦萨那样喜欢与人类交流,那时的她已经厌倦了长达千年的寂寞生活,只想着好好休息睡一觉,如果能一觉睡到死那更好不过,是以她在那条街上认识的人不上十个,最熟悉的是给她送来罗伯特的信件的邮递员,以及天天在她窗户下撒丫子狂奔喊着北方把南方打得屁滚尿流的那几个小孩子。
她还不知道,真的有人记住了她,还给她画了像。
……虽然这幅画像成了长达百年的一点都美丽的误会。
阿罗看着她,笑了一声:“其实凯厄斯画得挺不错的。”
尤妮丝看向他,挑了挑眉。
“很写实。”阿罗说。
尤妮丝觉得有些手痒。
阿罗笑着,也不说话,低下头,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牵到书桌后的那一面书架墙前,尤妮丝随意一瞥,却先看见一排已经印着“尤妮丝.斯泰尔斯文集”的书脊,她微微有些惊讶,然后抬头看顶上的一排,是意大利语版的。她索性摸着这些书籍往另一边走过去,发现这一面书架墙,全是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尤妮丝文集》。
德米特里曾经说过,阿罗买下了她的书籍的各种版本,甚至还学会了她书籍出版的每一种语言。
她一直觉得,那是因为吸血鬼的生命太过漫长,以至于只有用学习各种语言来打发时间。
但其实她也知道,就算有着没有尽头的时间,不在乎的仍然不会在乎。
“是不是比《斐多篇》更好看?”阿罗抱着双臂,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尤妮丝回过头去看他,说:“我可不能跟柏拉图相比。”
“自然。”阿罗一本正经,“谁都比不过你。”
他走到书桌旁,将一摞文件移到一边,尤妮丝随着他的动作,才发现原来他书桌上还有一个收音机,也不知道这个收音机是谁买来的,大概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款式了,似乎只要按下播放键就能放出七八十年代的劲歌金曲,跟这间奢华古典的屋子格格不入。
而阿罗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收音机有什么不对,只是垂着眼,竖起了天线,然后开始调频,而尤妮丝也在这时候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各位听众朋友,欢迎收听今天的《朗读者》,你们的女神尤妮丝依旧休假中,我是代班主播多米尼克.邦达列夫。”
多米尼克略带俄罗斯口音的英语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尤妮丝也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代班主播多米尼克只会朗诵《五十度灰》。
“鉴于我昨天朗读《五十度灰》之后,今天在推特上遭遇了无数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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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丝粉丝的批评,我在此郑重道歉,并表示在今天的节目里,我会放过大家的听觉神经。是的,我今天要放录音了,谁的录音呢,当然是尤妮丝的录音。”
尤妮丝:“……”
阿罗颇有兴味地笑了笑。
在一阵悠扬的钢琴声过后,尤妮丝听见了自己故意哑着嗓子说出来的低沉声音:“各位听众朋友,我是尤妮丝,今天我们朗读的是尤妮丝.斯泰尔斯的作品《三千年前》,摩里亚半岛夏季炎热少风,可是我出嫁的那天却吹起来略带海腥味的风……”
尤妮丝忙不迭地上前关掉了收音机。
阿罗稍稍停下头看她,眼中满是趣味,尤妮丝说:“各种语言各种版本你都看了这么多遍了,电台节目就没必要听了。”
“你的声音很好听。”
“我人就站在你面前呢。”尤妮丝鼻子里哼了一声,顺手将这个老旧的收音机从阿罗的书桌上提下来,“谁给你买的?”
“亚力克的。”阿罗说,“几十年前他很喜欢人类的流行音乐。”
“所以你就抢过来了。”鉴于抢画的黑历史在前,尤妮丝非常平静地说,
阿罗微微皱了皱眉,反驳:“等价交换,他不喜欢那些古董,所以我送了他一台现在年轻人都挺喜欢的机器,叫电脑。”
尤妮丝:“……其实这两件东西并不等价。”
她叹了口气,说:“这件东西先借我几个晚上。”
阿罗点点头,表示并不介意。
尤妮丝提着收音机,握住了门把手,正准备离开时,又听见阿罗在她身后说:“我屋子里没有床,可以去你那里休息吗?”
尤妮丝回过头看他,又看了看他书桌上摞得高高的文件:“你又不需要睡觉,赶紧把你该批的文件批完吧。”
阿罗虽被拒绝,脸上却没有一点失落的表情,反而弯了眼睛,笑了起来,他一手撑着自己的书桌,站得一点儿也没有平时身姿板直的绅士的样子,他说:“你为什么没有在书里写那件事。”
他问得突然,但尤妮丝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日记里写出狄黛米真正的死因。
她一直以来将一切归结于自己对待私人日记也无法坦诚,但阿罗问起来时,她却愣了愣,然后低下了头,说:“我只想记录快乐的事情。”
狄黛米的死是一把锋利的刀,将那些快乐的回忆一刀斩断,从此她便开始了长达两千年的流浪。
阿罗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尤妮丝也不想跟他再说这个话题,回过头,拉开房门,走出了阿罗那间色调沉郁的屋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台手提收音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入夜之后的沃特拉下起了大雨,雨点拍打着窗台,也溅得窗台上玻璃瓶里的玫瑰花一身的水痕,她起身关上了大开的窗户,将雨声隔绝在了窗玻璃外,盯着玫瑰看了半晌,然后才走到了床沿,打开了收音机。
那一夜的沃尔图里城堡除了沥沥雨声,还有一个女孩子合着吉他弦音唱着美国乡村音乐的温柔歌声,尤妮丝靠坐在床头,左手跟着音乐节奏打拍子,右手拿出手机,在自己的推特和ins上更新了一张新照片。
台灯橘色的灯光下,有一个造型老旧锈迹斑斑的收音机。
尤妮丝.斯泰尔斯:偶尔怀旧。
仅仅几秒之后,她便受到了粉丝的点赞和评论,在一众“你快回来”、“我不想再听多米尼克念《五十度灰》”的呼唤声中,有一个名叫亚力克粉丝的回复异常醒目。
“比起凄风苦雨三年前的爱情故事,我果然更喜欢乡村音乐!!!!”
尤妮丝笑了笑,果然,她把收音机借过来,真的拯救了沃尔图里众卫士,也拯救了自己。
第58章
这场冬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虽然亚平宁半岛冬天向来多雨, 但这在常年日光充足的沃特拉小城倒是颇为罕见,尤妮丝在跟着德米特里熟悉沃尔图里城堡的时候顺手上了推特,还看见了托斯卡纳省新闻给沃特拉的这场雨一个大篇幅报道,其中不乏沉睡几千年的吸血鬼为爱人而流泪一类的传说趣闻。
走在她旁边的亚力克也刷到了这条新闻,小声嘟哝着为爱流泪的阿罗实在是太可怕,而他的姐姐简则是颇为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眨了眨眼睛,扭过头看向尤妮丝, 朝尤妮丝吐了吐舌头。
吸血鬼的心智性格会永远停留在他转化时候的年纪,所以亚力克虽然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但无论是行为还是举动, 都跟一般的十五岁少年没什么两样。
尤妮丝朝他笑了笑,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跟这样的少年人交流是一件能使人身心都得到放松的事情, 就算大雨倾盆, 也无法带走她此时此刻的好心情, 她随着这三个沃尔图里卫士在回廊上走了一圈,然后就突然想到了那个自她来到沃尔图里城堡之后就没有再见到的凯厄斯。
同样都是少年人, 亚力克像调皮的猫,凯厄斯像易怒的狮子。
而德米特里却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忽然朝简说了一句:“最近都没有见到凯厄斯了,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对比双胞胎弟弟亚力克的孩子气, 简就要老成许多,“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的时候, 我们无权询问。”
“难道凯厄斯谈恋爱了?”德米特里笑着调侃了一句。
亚力克夸张地睁大了眼睛:“那比阿罗为爱流泪还要可怕!”
简再次看了他们俩一眼,两个人立即噤声。
“抱歉,尤妮丝小姐。”简看向尤妮丝。
尤妮丝嘴角含笑,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看来大家关系不错。”
亚力克往前蹦跶了几步,走到尤妮丝的面前,双手背在身后,跟着他们前进的步伐后退着,笑着说:“尤妮丝小姐,你都不知道,这座城堡里除了我都是一群老古董,包括我姐姐。”他朝简扬了扬下巴,简则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嘿嘿笑着,然后稍稍放大了声音,“整个沃尔图里,除了我,都不会用手机!”
尤妮丝:“……”
“阿罗之前用一台顶配外星人换了我的收音机,他连开关键在哪都不知道。”亚力克有些得意地说,“我安装网线安装路由器的时候,德米特里还以为我带了什么炸/弹回来,他在美国观察你的时候好像看了不少战争片,于是他学会了开飞机,但却不会用手机……”
德米特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阿罗以为天天听你的电台节目就是你的忠实粉丝,他都不知道……”亚力克将自己的手机抛到半空中,又稳稳接住,“我早就关注了你的推特和ins,看来现在整个沃尔图里只有我们两个是走在时代的前沿……”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分的声音道:“看来我是已经被时代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