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以承命,其倾也危。”
这句他没听清,略一回想,才大致明白,不过是说身居高位,一旦倾覆,自然危于常人。他笑了一下:危又如何?在山顶栽倒,总好过在山底被压!
这时轿子已行至榆疙瘩街口,外头越发喧闹,四处嗡嗡鸣响。日头高照,天气暖热,烘得各般气味越发熏人。店肆里油烟腥膻、人身上粉劣汗酸、驴马牛骡粪臭……混作一处,不断涌来。轿中又窄仄,那热闷熏臭将他团团围住。他额头已经冒汗,浑身一阵虚乏,心又重跳起来,他不由得拽开了衣领,长呼了几口气。
轿窗外的话语却仍未歇止,随即又传进一句:“借我胸中痛,夺人眼前欢。轮转何可极?轧轧苦无边。”
他闷“哼”一声:狗夺肉、人争利,自古便是这般,的确苦无边,但生而为人,谁能跳脱?
“身非顽石心非铁,何苦冷面自僵持?”
他苦笑一下,生做一块顽石生铁倒好,便不必这般辛苦。
“曾经罹此痛,何忍观彼伤?人间变鬼域,尔又逃何方?”
他浑身躁闷,耳边无数声响,热潮里各般熏臭,这人间原本便是鬼域,我往哪里逃?尔等又能往哪里逃?
“一念杀心动,从此万劫生。”
杀不杀,人终得死。动不动,这劫难哪有终止?
“心同此伤不知怜,何怨人间彻底寒。”
他重重喘息,闷闷回答:我虽不怜,却也从未怨过。
“暂为世间客,滚得一身尘;天青洗眼望,几曾见云停?”
他听了,不由得向天际望去,天光被帘子遮住,仍旧昏蒙蒙,却从缝隙间漏进一些细光,银针一般,极刺眼。他忙闭起眼,仰头靠在壁板上,胸口重闷无比,像是被丢进了一口蒸锅中,锅里蒸煮着各般腥臊污秽。他忽然极渴念清凉夏夜里那颗北极星,闭着眼极力去寻,昏昧胀闷之间,哪里寻得见一点儿亮光?
这时,轿窗外又传进一句:“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他听了,顿时有些慌起来,猛然忆起当年净司那个伙伴邓六,那张惊惧之脸又浮现在眼前。当年他升任墨监,终于得见皇帝,却非神宗皇帝,而是九岁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贪耍负气,打碎了一只砚台,那是神宗皇帝最爱的一方鱼脑冻端砚。小皇帝怕被高太后责骂,随口便将错归到杨戬身上。杨戬哪里敢说一个字?旋即被贬去南班净司倾倒粪桶。他有哮症,那臭气熏得他时时窒息,他却拼力熬炼,不愿沉陷于这污秽之地。
他知道无论何等卑贱职任,都离不得智巧才干,他便处处留心,想出许多改进之法:如给粪桶加上木盖,一半死,一半活,便于掀开、倾倒,又可挡住臭气;为让各院准时出来倾倒粪水,免于过早等候,或过迟错过,粪车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门敲动响木;为避免粪水溢洒,粪车下用油布兜住,每到一座院门前,先铺上一块毡布……虽只是区区粪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头角。
他是从北苑来,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进北苑净司。他趁收粪,偷空儿溜进当年那个厨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药,而后等待时机。和他同一拨那个叫邓六的,与他最亲近。但邓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横,几回起了冲突,险些动手。有天夜里,邓六出去净手,他也随即跟出,从怀里取出那毒药,撒进北苑清洗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后宫发觉马桶上有毒,内司立即来查问。他趁人不备,偷偷将邓六唤到后边井边,一把将邓六推进了井里。邓六倒栽入井时,扭头惊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恐惧之外,更有无限惊愕。那是在问:“为何?”
为何?杨戬忙睁开眼,邓六那张瘦长脸不见了,眼前只有蒙铁网的轿门,边缝间射进一道耀目阳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闭上了眼。耳边仍旧喧噪不歇,浑身已经闷蒸出汗,胸口更是坠了块石头一般。他急急喘气,心里愤愤答道:为何?为命!你到死都不过是个粪役,我却不是!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句:“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当年那花匠的脸忽又逼现眼前。那花匠招他进到后苑花圃,教他种花培植之艺。宫中只有那花匠会培植绿牡丹,他先不肯教杨戬。杨戬也并不强求,只尽力小心,勤加习学。那老花匠渐渐放了心,认他为义子,将绿牡丹培植秘技也传给了他。那年春天,杨戬培植的绿牡丹终于结了花苞。这之前,他已发觉,花圃圃监私藏蔡确禁诗,而那老花匠因那寿宴绿牡丹,深得高太后赏誉,自恃其宠,时常顶撞圃监。高太后寿日那天清早,杨戬趁圃监去查看老花匠绿牡丹,溜进圃监房中,从那本佛经里偷走那纸禁诗,又在封面上留下个泥印,而后去花苑偷偷割断了绿牡丹主茎。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监头上,两人争执起来,一死一贬。杨戬却端出自己那株绿牡丹,因而升为了圃监。
那老花匠撞到石阶时,杨戬躲在旁边一株丁香花树后。老花匠倒在地上,头顶冒血,却一眼寻见杨戬,那目光毫无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牵念不舍。而那张尖瘦老脸像映在眼前,杨戬忙睁眼,伸手去挥了几挥,那张脸才消失不见。
轿窗外又低低响起一句:“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悔?有何可悔?你那时年近六十,已到该死之期,我却正年轻。你挡在前头,我如何向前?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个月,必定会被贬到几千里外,受那流离劳役之苦。到那时,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谁肯念一句慈悲?
这时轿子已行至虹桥口,桥上人多,轿子停了下来。窗外呼喝叫卖、嬉笑争闹之声,蜂窝一般,将他围在核心。日头已升至顶上,烤得轿子内越发烘热窒闷。各等气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气,不住向他滚滚扑来。他烦躁至极,不住喘息。
窗外却又有人念道:“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他一眼瞥见帘外一个食摊,摊边一只小炉里冒着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里一痛,想起了自己父亲兄弟。他作伪证,让哲宗孟皇后被贬;又进献春药,让哲宗皇帝纵欲速亡;最后,暗助端王,献宠向太后。端王顺利继位,自己也由此飞升,管领内苑。那年,他二十八岁。功成之后,他才头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迁居州府,父亲康健,两个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间生药铺。老老少少,亲亲睦睦;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正是靠了卖他的那五十贯钱,他们才开了这间生药铺。他见那宅院窄小,便替他们置买了一座大宅院,瞧着他们搬进去,个个欢天喜地。他父亲更感慨道:“我杨家总算兴旺起来。这等宅院,子子孙孙,十几代都住得下。”他听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宫里,立即差了一个心腹黄门,去宫外密寻了一个泼皮,赶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将他的家人全都烧死。随后,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泼皮,将其处死……
这算是一时疏忽?当日若留下一个亲人,日后便会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了一声,亲父尚且为钱卖我,那些侄儿,哪里会有丝毫留念?
这时轿子重又一动,前头略略斜起,缓缓上了桥。轿窗外又传进一句:“纵使争出群山头,终归一丘荒草间。”
杨戬猛然想起家乡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后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无子无嗣,宫里宫外,虽有无数人想认他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哄而散。谁肯耗神费力,将你抬埋到那里?即便埋到那里,又有何用?不过数年,坟丘便被雨水冲垮,被牛羊踩踏……
轿窗外又有人念:“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他听了,身心一阵虚乏。仰头靠向壁板,望着轿顶那层铜皮,上头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张苍白面孔,不住摇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阵晕眩,几欲呕吐,忙垂头闭眼,剧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释一些。睁开眼,见河岸边一带柳影隔帘闪过,他忽然记起幼年时,母亲牵着他去田间玩耍,那时刚开春,田头生了许多青嫩新草,母亲一棵一棵教他认,这是蒲公英,这是车前草,这是荠菜……
正在出神,轿子忽又停住,前头传来窦监喝声:“快让开!”
杨戬心里一紧,猛然想到:那些人难道要在这桥顶行刺?随即,河中、两岸响起一阵阵惊呼。他忙透过帘子向外望去,隐约见一只大船正驶到桥下,桅杆却未放下,眼见着便要撞向桥梁。杨戬越发慌起来,周遭一片大乱,那些人正好趁乱下手。难道这大船撞桥也是幕后之人有意安排?
这一慌,他胸中越发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哮症怕要发作。他忙从怀里取出常备的药瓶。这时,喧闹声中,又听见窦监在轿子前头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颤,忙掀开轿帘,将脸紧贴在窗边,向前尽力瞅望,只见对面拦轿之人骑匹高马,身穿绣服,样貌极残狠。马前有两个粗悍随从,挥臂舞拳,正欲冲过来。他胸口越发紧促,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闭上眼,不愿再看,大口喘息起来。可这时,忽听见马上那男子高声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随即四周哄闹声越发震耳,无数暴喝、惊叫、怪嚷,更有许多敲打声、奔跑声、杆棒声、金刃声、撞击声……一起向轿子冲奔而来,震得杨戬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胀闷欲爆……轿子忽一震,随即倾侧摇颤起来,他手一软,那药瓶跌落到了脚边。
他眼晕神迷,见四周不住旋转,轿壁似已被外间怒气冲破,无数怨怒农汉,卷荡尘土粪灰;无数凄怨恶鬼,鼓动污涛血浪,一起向他围涌过来,将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挣扎,却呼不得一口气,喉咙嘶喘半晌,眼前渐渐漆黑。他知道自己将死,心底猛然一惊,又生出一股气力,怪嘶一声,奋力睁开双眼,慌忙伸手去抓寻那药瓶。手指刚摸到药瓶,四周忽然静了片刻,轿窗边随即响起一阵吟唱声:“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
听到这歌,杨戬浑身猛地一颤,顿时呆住。恍然间,似乎回到幼年,哮症头一回发作,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听母亲吟唱这《柳枝词》:“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他听着,不由得停住手,闭起眼,嘶喘着唤了声:“娘……”
尾声 风土破
唱《柳枝词》的是陆青。
清明前一晚,他便来到东水门,在王员外客店要了一间临街的客房。今早,他起来洗漱过,吃了碗面,讨了一壶煎茶,而后坐在窗边,静望街头。
晌午,那些人陆续到来,三槐王家的、皇阁村的、望楼村的、帝丘乡的、阳驿乡的、襄邑县的、宁陵县的、拱州的、应天府的、皇宫中的,各自在街边张望,每个人都怀揣心事。陆青瞧着,不由得微叹了口气。人人盼着能无事,却又不断生事,一生便在这无事与生事间奔波。陆青自家也因那片槐叶,出了那小院,来到这里。不过,他不是来生事,而是想消事。
了因所托,他不愿应承;王伦所托,他不愿染指;王小槐来求,他忽而想起院墙外飘进来的那片槐叶。他本只求一心之静、一院之净,然而这静与净,哪里是一道土墙便能隔出?院内梨树,墙外槐树,以及远近无数之树,尽都在同一天地间,同受雨露风霜。心又何尝不是如此?陆青原以为王伦一死,自己便与这人间断了最后牵系。然而,王伦死与不死,那心念始终都在。了因禅师所言之因果,便是这心念之因果,由此及彼,由彼及众,相互牵系,绵延不绝。
明是心念之明,暗是心念之暗;净是心念之净,污是心念之污。这心念因果,如海一般,哪里有独明独净之域?人不宁,我便难宁。人不净,我便不净。正如了因禅师所言:“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这人世之暗污,恐怕永难除尽。但心向明净者,岂忍坐视?暗来点灯,污来净除。发于天性,自当如此。
于是,陆青答应了王小槐,并与他们商议出还魂之计,先将那些怀有杀心恶念之人惊起。而后由陆青前去驱祟,一一相看,寻找真凶。再选出合适之人,来了结杨戬。陆青并非行刺,而是望能消除杨戬心中之恶。这等地位之人,一念既能毁万民,一举亦能济众生。与其杀掉一个杨戬,换来一个李戬,不若替这杨戬唤回良知本心。
不过,杨戬远非常人。陆青多年相人,心事至深至隐者,心中也不过叠积三十多层,而杨戬心中曲折扭结,恐怕胜过一倍。陆青想:那便依易经之数来布此驱祟还魂之局。一阴一阳,尽人性之变。六十四卦,总万物之机。它虽不能遍及天下之理,却有始有终,有明有暗,递推累进,循环周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