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如草原上那样进行和记式的精细化管理,这功夫就得大了。
张瀚的乐观估计,最少还得三年到五年时间能进行初步的官吏淘汰和任用,并且大规模的兴办各种传门学校,试想大明有一千四百多个县,每个县初期只办一个综合性的学校,每个学校投资千两在校舍和各种教学物资上已经是最省钱的预算,估计远远不止,就是说数年之内,和记光是在教育上就要投入三百万两以上的白银,然后日常每年的开销肯定在百万以上,如果要大兴教育,十年之内用在教育上的开销肯定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应该是数千万两之多。
如果要大兴学校,未来十几二十年要培养大量的人才实行和记方式的管理,对交通和信息传递的要求和标准就会变得极高,并且要大量的专门人才,所以投入重金在教育和道路的修筑之上是势不可免,所以张瀚要尽量保存江南乃至闽浙湖广云贵四川各省的元气,不使战争影响过大,北方相对要保守和落后,并且积重难返,就算这样和记也不会把战争拖的过久,使北方百姓牺牲过大,对南方,则尽量是以保存元气为主了。
要保存元气,地方官府和士绅,还有生员,宗族的合作也就相当必要。
荡涤一些陈腐落后的东西,不必要用战争或是运动式的方式来做,可以用律令法条配合强力部门,慢慢清扫,有一些生态圈已经建立多年,比如明朝一直是用粗放型的办法来统治,官吏只能统治极少数的区域,多半地方依赖宗族自治,如果和记想一下子洗涮地方势力,只会造成地方权力的真空,看起来是很快将地方政治抓在手中,但如果没有充足的人才储备和完成了各种外在条件,这种洗涮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权力真空会被别的势力所填充,可能是某种教门,也可能是长期被大宗族打压的小宗族,更有可能是泥沙俱下,原本相对完整的地方生态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新的健康的体系又未能建立,事后要花大功夫来纠正弥补,以张瀚之能,当然不会如此冒昧孟浪行事。
这才是和记先耀武扬威,展现实力,在长江一线进行战舰陈列的动机所在。
有此次长江之行,下一次和记主力舰队载运着大量战兵前来时,相信已经有很多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劝说和记止兵休战?这不是与虎谋皮,试想一下,如果自家也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长江之上无有抗手,沿江各州府轻易到手,自己却是不是会愿意放弃?
和记已经足够克制的了!
“好吧。”钱谦益相当无奈的说道:“学生已经知道贵方的意思,却不知道这照会之外,还有什么深意?”
“钱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军官笑吟吟的道:“我方攻下各处州府,会任命临时的府县主官,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时间可能是一年到三年,在这段期间,熟悉地方政务,晓畅人情,这都需要时间。我们张大人不希望地方动荡,任命不合格的官员进行操切的管理,也是一种伤害。”
这话倒是引起在场所有人,特别是士绅和生员阶层的交口称赞。
如果和记不想打烂地方,那么江南的士绅们最担心的就是派来大批如狼似虎的官吏。和记的人操守看起来还不错,而且新朝初立,吏治上会相当讲究,可是新朝官员也会有一大弊病,就是过于趾高气扬,容易在地方大刀阔斧的斫斩积弊,过程之中,各种利益会重新被梳理,平衡,最终定然平静,但在过程之中会有相当大的动荡,这也是最令人担忧的地方。
现在看来,和记真是把一切都考虑在内了。
钱谦益和马士英等人尚未及说话,张岱就先两掌一合,赞道:“张大人真的是智量如海,令人不胜佩服。”
在场的人无不点头……虽然各人不曾见过张瀚,但和记在新平堡被围攻后的各种举措,无不老练精到,既不因为暴怒而出兵,也并没有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样龟缩在草原上不敢对大明动手。不管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各种动作都是相当纯熟老练,切合地方实际的情形,切合人心变化。
“我方会派出官员和一些吏员,另外会有驻守的军队负责治安,地方的具体事情要与地方的名流,宿老来一起商议。所以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共治会,内设若干共治地方的议事人员,简称议员,钱先生还有若干名流士绅,都会是我们邀请的目标,下半年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并且愿意的话,钱先生可以留在常熟,配合我方行事,可以减低地方上的损失,大有功德之事,望先生不要推辞。”
钱谦益沉吟片刻,说道:“为地方做些事,钱某当然义不容辞。然而兵凶战危,还是望贵方不要擅起刀兵……”
这话其实说出来就同意了,擅不擅起刀兵可不是眼前这小军官能当家作主的事,当下军官笑着向钱谦益打了个敬礼,原地转身离开。
同时两队士兵一起转身,先后踏上舢板之上,然后划动船浆,返回大船。
一切事情发生的极快,无非就是几轮对答,其实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看着舢板被重新吊上大船,在场的人们都是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钱谦益。
看来和记这一次沿江的行动主要是为了半年多之后的军事行动夺得先声,也是为了寻找足够多的代理人。
在地方上想轻易完成治理,士绅宗族是必不可少的力量。
和记在早期会投入少量的兵力维持治安,确定统治秩序,也会派出官员,但在人手不足的前提下,给地方士绅一些名义,叫他们提供明面上的帮助,而不是如大明那样暗箱操作。权力还是那么大的权力,只是和记会把事情明朗化,很多地方政务原本是暗地里达成交易,和记成立共治会议之后,那么两边的权力分割就会明朗化,避免无意义的争执产生。
当然,和记并不是开善堂的,现在的做法就是为了节省力量,和记还要开辟大量的新的疆域,用兵于内陆和海外,要在全国范围内修筑道路,建立公共交通,医疗,教育等诸多体系,人们的观念和实际的情形跟上之后,会在法治上下功夫,接着深入梳理地方政治,包括赋税,刑名,治安,人伦,文教,仓储,各种原本由士绅和宗族把持的权力会逐渐被拿回,当然还是会保留士绅生员们说话的权力,也就是“议政”权,堵不如疏,如果话也不叫人说,那么迟早人们会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说话说不死人,如果真的有相当的自信,就是不管其用意何在,在法律框架之内,允其说话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钱谦益也在沉思,在此之前他一直考虑自己如果投效和记,将处于何等地位?
在大明,他是储相之称的翰林,也已经被任为实录副总裁官,再上一步可以直接为侍郎,数年经营之后就能准备会推入阁。
这种地位已经很高,加上他在东林党内的地位,还有文宗领袖的地位,如果叫他到和记任一普通官员,那还不如在家乡当个士绅更舒服快意。
原本是打算研习西学,以此当敲门砖获得更高的地位,最少是清流首领一类的地位,现在看来,和记竟已经是有所考虑。
先在家乡一带为共治议员,替和记协调地方的关系,这样地位相对超然,钱谦益能维持着自己良好的形象和巨大的影响力,并且获得一定的实权,而且在替和记安稳江南地方也算是一桩大功,为自己正式进入和记的官职体系内打下坚实的基础。
最少不会那么尴尬,以纯粹的降臣身份进入,会被旧有的利益阶层排挤和敌视,同时也失去了不少人心道义。
钱谦益对此当然没有任何的排斥,当然,前提是和记在半年之后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再度进入长江。
如果力量足够,钱谦益知道自己家乡的这些士绅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马士英虽然没有收到类似钱谦益这样的招抚请求,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声望上与钱谦益有巨大的差距,他的路仍然是只能走降官的路线,然后再杀出一条血路来。
比起现在的地位当然会有波折,也会有更多的困难,但死抱着大明不放是愚者所为,智者所不取。
马士英只有一个念头,他也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南京方面,会不会如咱们这里这般平静?”
钱谦益闻言,思忖片刻,说道:“勋贵与国同休,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
茅元仪没有带人住在亲朋故旧家里,近来南京城浮言很广,传的神乎其神的东西都很多。茅元仪以兵家知名,人人都知道他知名的名气,又是副总兵官,文武俱备,而且在辽西时与和记的人打过交道,所以每到故旧亲朋家里拜访总会被人拉着说和记之事,也有不少人如那天的那个尊长一样,叫茅元仪拨给将士看守门户,以防乱兵暴民生事。
拜访过一些人家之后,也给自己的随员找了住处,茅元仪自己带着几个随从住到了金吾卫街附近的一个旅舍里头暂且安身。
茅元仪每天只在旅舍之中等候,好在这里距离三山门很近,可以在短时间内赶到城外江边。
这几天南京城和附近的居民出城的很多,有不少好事的干脆每天城门一开就出去,他们不惧寒气,江边风很大,冬季的天很冷,亏得他们能耐受的住。
至于操江兵就辛苦了,振武营和河池营会合在一处,在三山门外设了几个临时的军营,不过茅元仪知道普通的操江兵不能随意出入,不少刁滑的老兵和军官们却是每天晚上都在城门关闭前偷溜回来,诚意伯起初还想弹压,打了不少将士军棍,后来军中群情汹汹,似有兵变之忧,诚意伯眼见不对,早就收敛威风,不敢再随意于军中责打军士,维护军纪了。
这日已经近下午,不少出城的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一些军士和队官之类的也是跟着人群一起混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