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竟有如此丑陋之人,我们走吧。”宫南枝像在喃喃自语,又像特意说给一旁的人听。
夜月笙却是喜得面上难掩的兴奋,他连声道,“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好,好,段飞,不往下走了,回去,回你的府邸。”
段飞回头打量了一下竹屋中那个缠的满脸纱布的男人,却也没在多疑,跟在二人后面走远了。
千山万水的距离,恐怕比不过此时莫春风心底的腊月霜雪,冷风戚戚,两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对视,他盼望她能够将自己认出,又害怕她此时将自己认出。
心底万分忐忑,无比惆怅,太过自卑。
当他听到她嘴里说出那么好听的声音,那么残忍的语句,一座雪山就这样在心底崩塌了,这些日子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坚持,就这样溃不成军。
李唐看出他的异样,冷冷地说道,“师傅说你不能吹太久冷风,要不然长好的新肉都白费了,这钻心剥皮之痛你还得再来一遍。”
说罢,起身去关了窗户。
莫春风侧过身子,“我现在有多丑?”
李唐咧咧嘴,“就像她说的那样,你又不是没听到。”
他笑笑,果然,可是,旁人认不得,你为什么也没能认出我来?南枝,情深缘浅,你可知道此刻我的心,碎的如此彻底。
夜下冷灯,昏黄幽暗。
宫南枝遣退了婢女,又仔细听了外面的动静,偶尔有几声犬吠,守夜的侍卫来回走动着。
她将外屋的蜡烛挪到床前方桌之上,心下无限欢喜,他还活着,他居然还活着。
只那一眼,她便能确定,那是她的莫三,那双眼睛,就算中间有再多的遮挡,自己也能准确无误的寻到,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坐下,复又站起,站在窗前听了半晌,又坐下,无人能察觉她盈满脸庞的笑意,坐了许久,又腾地站了起来,来回在屋内踱步。
末了,她弯起嘴角,拿起纸笔,小心的写了起来。
“吾思三思,终不免喜极而泣,那日见你生机盎然屹立于竹屋,心中再三感谢观世音菩萨,如你归去,我定当生死相随。莫三,等我。若我有幸逃离段府,当立刻与你汇合,永不相弃。”
写完轻轻卷了起来,塞到衣服里。
清早婢女进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宫南枝对她说道,“那些日子的伤口渐渐长好,总不免有些疼痒,你吩咐一下,让上次来的大夫再过来替我瞧瞧,最好午时之前就能过来。”
婢女听她开口,先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忙答了句,“好的宫小姐,还有其他吩咐吗?”
宫南枝挑眉望她,“暂且没有,你速速去吧,别耽误了事。”
婢女走后替她贴心的关上房门,宫南枝松了口气。
段飞向来心思缜密,回了南国更是狡诈难测,这婢女去请大夫估计还得先去段飞那边禀报再三。
“她没说别的什么了吗?”段飞看着一旁婢女,眉头微微皱起,新皇将她藏在府上,多么让人惶恐,这更容不得半点闪失。
真想不通,之前在北朝明明殿下对她无心搭理,退避三丈还得有余,怎么回了南国一切都变了呢,死皮赖脸跟着殿下的她居然一点都不年纪往日旧情,冷脸相对,殿下缺像喝了迷魂汤,虽然平日里不多提起,但是相处久了,自己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却是,真的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
“没有,她只说让大夫过来瞧瞧伤口,说是疼痒无比。”婢女老实回道。
“还是去请王大夫,仔细盯好了,出了纰漏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段飞说的平常,语气却阴冷骇人。
“是。”婢女打了个冷颤,退下后,一路小跑去请了大夫。
胡须花白的大夫不经意抬眼看看那佳人,她正半靠在榻上,碧色的簪子上面流珠翠闪,晃得自己有些分神。
欲说还休的眉眼间妩媚众生,她轻声问,“大夫,我这伤口总是痒,怕不会留疤吧?”
王大夫撤回搭在她腕上的手,起身答话,“小姐过虑了,这伤口因着新肉长出,又加上冬日里天干风冷,更容易疼痒,老夫给小姐配上一副膏药,每日早晚涂抹,另外可吩咐小厨房,炖上乳鸽汤来伴随正餐食用,效果大好。”
宫南枝嘴角轻轻翘起,右手拂了拂左手腕上的衣服,漫不经心的说道,“如此,有劳大夫了。”
趁他写方子的空隙,宫南枝说道,“你可听说过缪神医?”
王大夫明显一愣,面上彷徨,“自然晓得,他日若能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老夫也不枉这些年沉心医道了。”
“真是巧了,今日看大夫行为举止颇有大家风范,祖上曾有幸得缪神医庇护,是以一直有着走动,若是大夫你不嫌麻烦,可替我带封信给他,到时候你们,也可以尽情切磋。”宫南枝转过身,看似不经意,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
王大夫却是早已激动不已,伸手作揖,“老夫愿意成人之美。”
宫南枝将一封书信递与他,暗中嘱咐道,“万不可让旁人知晓,缪神医最怕麻烦。”
王大夫出门的脚步都不自觉轻松起来,面上也是喜不自禁,刚走到前门侧院,就被两人拦了下来。
“王大夫辛苦了,宫小姐可有大碍?”段飞先是一番客套,眼睛却上下打量着他。
“无妨,小姐只要按时涂用膏药,饮食上再搭配乳鸽汤即可,大人不必过忧。”
“那便好,小姐可有吩咐?专门说与王大夫的,或是,有什么信物需要你带出府去?”段飞握剑的手紧了紧。
“这,这......”王大夫吓得出了满头汗水,手便无意识擦在衣服上。
“恩?那便是有了,拿出来,你可以先行回去了。”段飞上前一步,王大夫叹息一声,将怀中的信取了出来,交到他手上,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可惜,可惜,不能亲眼看看那缪神医,真是太可惜了!
段飞看着那上了蜡封的信件,心想,果然有猫腻,宫南枝你什么时候动起这种小心思。
这是南国,不是她随心所欲的北朝,没有那么多庇护她的人。
段飞府中单独辟出一间书房,作夜月笙下榻之地。
他将那封信件放在桌上,“这是她白日里想要王大夫带出去的信件,说是给缪神医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皇上,你看.......”
夜月笙映着烛光,对着信看了几遍,薄薄的一层纸,却始终没有打开。
他叹了口气,明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面若冠玉,翩然若仙,“段飞,除了这些信件,以后她做什么都不要委屈了,你让小厨房这几日采买些鸽子,每日午时炖好汤给她端去,等她什么时候不想喝了,再去掉这味菜。”
“你可知她何时被缪竹收归门下的,他肯将玉露丸那样名贵的药材送给她,想必缪竹是极为看重她的。”想起山洞遇险,她就那样堂而皇之拿出玉露丸给自己解毒,丝毫没有一点舍不得,一丝惋惜,夜月笙嘴角不禁微微抿起,面上也和善了不少。
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万水千山总是情
回头看看放在桌上的信, 终究还是拆开来, 娟秀的南枝小体,就像她多次在李修的课上书写的一般潇洒,洋洋洒洒几个字。
“师傅,这位大夫想跟你切磋, 勉为其难吧。”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字迹,段飞抢过信来, 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几遍, 眼睛瞪得极大,“她这是什么意思,广发善心吗?”
夜月笙淡淡说道, “她那性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要做一件事,总得跟我们绕几个圈子,你不必太过逼她, 只是让人看好就可,等过了这些日子, 我再做安排。”
“难道皇上还想接她入宫?那音姑娘如何自处, 皇上!”段飞言语有些激动, 音调不自觉提高了。
“段飞,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想好, 对于她,我总是想着,顺其自然就好,可是,她却不愿意跟我顺其自然,以前一直都是她在我身边,或是不远不近跟着我,可是,我走的太远了,远到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等我想起来要去回头的时候,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段飞,我找不到她了。”夜月笙面上露出一丝彷徨无措,白皙的指尖微微握起,根根分明。
“因缘巧合,就算我放她离开,可她又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兜兜转转,她还是在这,段飞,我不能再放手了,至于音儿,我会将最至高无上的后位赐予她。”
段飞嘴角略抽,心想,江山美人都要,而且还想娥皇女英共享,若是其他女子也就罢了,偏偏这俩都不是好惹的。
白音自小陪他历尽甘苦,隐忍多年,于情于理,都不能亏待她。
可是宫南枝这样倔强任性的脾气,就算对你有意,她还能容忍你心中爱着别的女人吗?
皇上,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吗?
“皇上,还请三思。”虽然心里腹诽如此之多,却依旧君臣有别,不敢妄言。
“后日是立后大典,我这边照应不过来,你务必看管好她,她那性子,真怕再捅什么篓子,只消过去这几天,一切风平浪静,我再做安排,段飞,若她出了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
夜月笙说得轻巧,最后几个字还是加重了语气。
“臣一定不负皇恩。”段飞拱手抱拳,心里骂了一阵爹娘。
除了那一日要找大夫,,宫南枝这几天都格外安静,就跟刚带回段飞府中那会一样,除了吃饭喝水如厕,基本上不跟别人说话,只是平添了几分出外走动散心的兴致。
每日饭后,不论早晚,她都会绕着院子转到后花园,再经过小厨房,曲折蜿蜒到凉亭,最后沿着一路冰冷的池水回到自己所在的院子。
南国不同于北朝,连这寒冷的冬天都是阴沉沉的冷,湿润入骨的难受,池子里的水,半点冰也没结,看上去寂静冷淡。
树木倒是长青,宫南枝坐在庭院里看了会月亮,心中揣着那个人,不到最后,是难以让自己平静如常。
她知道那大夫肯定带不出去信件,也没打算他能带的出去。
她跟婢女说,“这几日看到那鸽子,倒让自己想起北朝养的一只肥鸟,现如今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去喂它。”
翌日傍晚,几个侍卫便装了笼子,送来两只鸽子供她观赏。
那人说,那只鸟我也记得,那时候牵过她的手,那温度,好像就在昨天。
幼时冬日,她从冰面上向自己走来,玲珑可爱,天真无邪。
这光景,怕是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宫南枝时不时去逗弄那两只鸽子,一白一灰,倒也是活泼至极,诺大的笼子地方宽敞,上方搭了个木头屋子,大小刚能容纳两只鸽子。
不多一会儿,一把粟米已经吃了个干净。
她裹了件披风,出了院子,门外接着呼啦围上来四个人,全都是黑衣装扮,剑不离手。
宫南枝挑眉看看,思量了一下自己的三脚猫功夫,随即安下心来。
“我要出去转转,你们跟段飞说一声。”她一屁股坐在圆桌旁,桌面冰凉刺骨,手上也去了暖炉。
那四人相互看了看,也没让开,屋里的婢女跑了出来,将护袖给她套上,“小姐,外面天凉,就别出去了,等哪天天好,奴婢陪你出去走走,现下外面也没什么好光景,你说是不是?”
宫南枝冷笑出声,她闭上眼睛,佯装同意,“也好,天冷,将这两只鸽子挪到我内屋,包括你在内,今天都别进来打扰我。”
既然软禁,就来个彻底吧。
她将那鸟笼拎起来,略显吃力,又翻身上床,将内侧的小卷纸拿出来,对这笼子看了半天。
这两只鸽子看上去都挺灵活,估计都不是傻鸟,随便选一只吧。
于是灰色鸽子极为幸运的承载起一项伟大的任务,鸽腿上绑了纸条,它咕咕叫了几声,宫南枝忙捏住它的嘴巴,灰鸽翅膀扑棱扑棱的扫了她一脸鸽毛。
“嘘~低调点,小白你乖乖在里面待好了,小灰过几天就能回来。”她一手抓着灰鸽,一手攀上后窗户,那边有一棵很高的桂树,宫南枝低头亲亲鸽子,轻声说道,“拜托你了,务必一定帮我送到,别让这些人发现,快飞!”
说完往上轻轻一抛,灰鸽便很快飞了个无影无踪。
宫南枝嘴角露着笑,她轻巧的跳了下来,又抓了把瓜子,自己吃一个,给小白鸽吃一个,边吃边笑,“等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到时候在放你跟小灰离开。”
笼子里面的小白毫无异样,边吃边跳,倒是更加欢快了不少。
冬日的南国也不见一点冰雪,晚上风起,潮湿的空气卷积着枯叶的霉味,让人不禁感觉生命这般无常,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