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太年轻了,青雀。雏鹰到了即将成年的时候,会将自己幼年时的趾爪与尖喙褪去,那个过程会很痛苦,鲜血淋漓,但结束之后,它才可以展翅翱翔,”皇帝注视着他,这样道:“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在父皇这儿睡一觉,醒了再吃点东西,”皇帝拉着儿子起身,叫他躺在塌上,又替他脱了靴,帮他拉上被子:“然后,再重新想你遇上的问题。”
李政原是想再说什么的,然而看着父亲温和睿智的目光,最终也没有开口,他合上眼,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映入,那暖光带着些淡淡的温柔,叫他感伤的心绪也略微淡了些。
李政翻身坐起,便见皇帝端坐案边翻阅奏疏,思及前不久那个自己,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下了塌,轻轻唤了声“父皇”。
“醒了?”皇帝看他一眼,又转头吩咐内侍:“摆膳吧,一直叫人温着,再不吃就凉了。”
李政混混沌沌过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喝,内侍们奉了膳食来,才觉腹中饥鸣,顾不得说话,先扒了两口饭下肚。
胃部略经充盈之后,他终于有些缓过来了,转向皇帝,不好意思道:“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对别人说。”
“原来你还知道丢脸?”皇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跟丢了魂儿似的,灰溜溜的从外边回来,好容易进了太极殿,可你呢?就差没抱头痛哭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难道朕会对别人讲吗?”
李政被说的羞窘,低头不语。
“朕真有些后悔,”皇帝恨铁不成钢,道:“早知如此,早几年就该派几个人过去照顾你,免得你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碰上点事就要死要活。”
“我哪有要死要活,”李政赧然,又道:“父皇年轻的时候,难道没碰上这种事吗?”
“没有,”皇帝道:“朕那时要打天下,还要维系与世家的关系,娶的纳的皆要思量周全,哪有闲心去儿女情长?”
“还有,”他嗤笑道:“父皇年轻的时候,可不会为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你这幅德行。”
李政放下筷子,闷闷道:“父皇再给我泼冷水,以后有话我也不跟你说了。”
“好吧,那就不泼你冷水了,”这样赌气的话,倒像是小孩子说的,皇帝听得笑了,将奏疏搁下,到他身边去落座,关切道:“到底怎么了?你竟这样失魂落魄。”
“她不喜欢我,超乎我想象的不喜欢我,”李政略加掩饰,道:“还说,从此以后,再没有跟我见面的必要了。”
皇帝忍俊不禁:“就是为了这个?”
李政道:“这还不够吗?”
皇帝顿了顿,忽然道:“青雀啊。”
李政抬头道:“怎么了?”
“你前几年在封地,虽然时常写信,但有些事,父皇以为是理所应当的,所以也没问过,”皇帝揉了揉额头,无可奈何道:“你不会……还是元阳之身吧?”
李政赧然道:“父皇!”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真的还是吗?”
李政闷闷的生气,站起身要走了。
皇帝笑着拉住他,叫他坐下,无奈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呆瓜。”
他道:“怀安居士不喜欢你,还说从今以后都不想再见你,是这样吗?”
李政郁卒的点头。
皇帝笑道:“要是市井之间的三流话本子,估计还会再加一句,说下次见面,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父皇,我好难过,”李政道:“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父皇没有取笑你的意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可青雀,你也要知道,嘴上那么说的人,多半都没有做到。”
第38章 前世(五
又是一夜细雨潇潇。
窗外下着雨,总是易于安枕,钟意近来愈发惫懒,更是不想起身。
李政今日无事,也没早起,揽着她一日好眠,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慵懒睁眼。
“什么时辰了?”钟意合着眼问。
“大概快午时了,”李政信手将帷幔掀开,便听室外雨声愈发响了,光线透入,瞬间明亮许多,他低下头问:“饿不饿,我叫他们备些吃的来?”
“不太想吃,”钟意慵懒的睁眼,翻个身,面对着他道:“就这么躺一会儿吧。”
“也好,”李政摸摸她已经很明显隆起的腹部,爱怜道:“这孩子倒是很乖,一点也不闹腾,跟景宣不一样。”
钟意抿着嘴笑,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真不知道,”李政摇头失笑:“无凭无据的,想猜都无处下手。”
内室里没有别人,窗帘也合拢着,兴许是因这关系,有种朦胧的温柔。
钟意心里忽然有些感伤,伸臂抱住他脖颈,低声道:“这一胎要还是女儿,你就纳两个侧妃吧,别再跟父皇对着冲了。”
李政眉头微动,顺势抱住她,亲吻她鬓间发丝,道:“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钟意心里有些难过,却还是道:“只是你年岁也不小了,太子膝下儿女成行,你只有景宣一个,叫人看着,也不像话。”
“谁说只有景宣一个?”李政抚了抚她的肚腹,笑道:“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政郎,”钟意伏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是认真的。”
李政静默片刻,道:“我娶别人,你不难过吗?”
钟意心头一酸,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却没说话。
李政却视若无睹,催促道:“说话。”
“怎么会不难过?我的丈夫,凭什么要分给别人?”钟意一口咬在他肩头,半晌,又有些无力的松开:“可我也没办法。”
“父皇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太上皇就更不必说了,”她眼睫低垂,心中委屈酸涩,又无可奈何,连语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如果我们有儿子,哪怕只有一个,我也不会这么没底气……”
“阿意,我是个人,不是一件可以被分成几份的东西,”李政握住她手,道:“至于孩子,你腹中还有一个没出生的,不知是男是女,以后我们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再则,谁说只有皇子,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什么意思?”钟意听得不解,心中思忖,随即反应过来:“景宣么?这怎么可能?!”
她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有女人坐过那个位置。”
“万事都是从无到有的,阿意,”李政则笑道:“你还是景宣的母亲,怎么这样不看好她?”
钟意摇头失笑:“你可真是……”
她顿了顿,想了一个温和些的词汇:“天马行空。”
“你方才说那些话未必全然出自自本心,归根结底,却是心里有我,不愿我为难,”李政正色道:“但是阿意,我也不愿叫你难过。”
钟意面上笑意微顿。
“我不娶别人,只要你,”李政道:“我也是认真的。”
钟意的眼眶湿了,没忍住落下泪来,她自己伸手擦了,凑过脸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政郎,”她在他耳边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刚才你要是答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李政唇角翘起:“我对你好不好?”
钟意笑道:“好。”
李政将肩膀向她那边靠了靠,道:“刚刚你咬的我可疼了,还不给快我揉揉。”
钟意莞尔,道:“这就揉。”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间去了,不多时,便听玉秋在外道:“王妃,您起身了吗?小县主刚刚还找您呢。”
“是吗?”钟意坐起身,将外袍披上,催促道:“快带景宣过来。”
渭河县主已经快两岁了,眉眼五官长开,那双丹凤眼狭长锐利,五官精致非常,同父亲愈发像了。
她已经学会走路,侍女们打开门,便迈着小步子往里走,到门槛的时候放慢了些,乳母怕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县主摔了,作势要扶,却被她拨开了手。
李政睡在床边,动作也比钟意快,穿上靴子,上前将女儿抱起,在她粉嫩小脸上亲了亲,道:“景宣,想父王没有,嗯?”
景宣奶声奶气的道:“想。”
李政抱着她到塌边坐了,笑道:“明日是你阿翁的寿辰,父王带你入宫去,好不好?”
他既开府,便是从宫中搬出来了,武德殿虽还空置着,但总不好拖家带口的留下,因为皇后支持太子的缘故,钟意除去固定的进宫问候外,几乎不怎么入宫,更别说带着景宣这么一个小人儿了,对于皇宫,她恐怕还有点陌生。
不只是长相,景宣的性情也像父亲,胆子很大,并不怕生,闻言便乖巧道:“好。”
钟意用柳枝香盐净了口,上前去道:“来,叫阿娘抱抱。”
“不要,”景宣用小手摸她的肚子,认真道:“小弟弟,压到。”
李政笑了:“还没有出生呢,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弟?”
“八成是底下乳母侍婢教她说的,”钟意则温和道:“要不然,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不要急着下结论啊,”李政很有耐心的拍了拍女儿小手,道:“景宣,你自己说。”
景宣还小,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却说不清楚,小眉头蹙着,半晌,才道:“小弟弟,就是。”
李政丹凤眼一转,道:“你心里觉得是小弟弟,是这样吗?”
景宣很认真的点头:“嗯。”
“哈哈,”李政大笑起来,低头亲她额头,道:“要真是小弟弟,以后父王每天给你糖吃。”
景宣就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十分的嗜好甜食,李政满以为这会讨女儿欢心。
然而这一次,他要失望了。
景宣摇摇头,道:“口水,傻。”
李政不明所以,钟意却是忍俊不禁:“前几日太子妃来,也带了灵均,那孩子爱吃糖,吃的淌了一嘴口水,侍女随即就给擦了,却被景宣瞅见了,指着灵均直笑,还说人家傻,你是没看见,太子妃那时脸色都不对了……”
灵均,便是太子妃所出的幼女,比景宣小几个月。
李政不想还有这缘故,用下巴蹭女儿小脸,伸手挠她痒痒,笑道:“景宣啊,你怎么这么坏?嗯?跟父王小时候一模一样。”
景宣咯咯直笑,小手胡乱推他。
“她也就是在我们面前乖,”钟意伸手摸了摸女儿小脸,失笑道:“这个脾气呀,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她能不被人欺负,这是好事,”李政将女儿举起,满意道:“总比被别人欺负好吧。”
钟意笑道:“也对。”
……
皇帝的寿辰并不是整寿,所以也不打算大办,只在皇室内举行家宴,叫太子睿与秦王政偕同家眷往太极殿去,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一同畅饮,算是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