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里一片寂静,关越左右看看,走廊里挨家挨户出来了不少人,都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们,并小声讨论,显然是在议论这两个中国人的来历。
又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关越的表上。
关越:“想见他么?”
临到见面时,天和忽然没来由地担心起来,生怕按下门铃后,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将再次无情地斩断那过往时光与他生命的某种联系。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他,但在这一刻,却开始犹豫,跨越大半个地球来到此地,是否将是个错误的选择?
忽然门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顿时色变,天和自言自语道:“关叔叔?”
“叔叔!”关越听到那声音,顿觉不妙,马上按门铃,却没有任何声音。
天和拍门,喊道:“关叔叔!”
关越:“uncle!开门!”
门里传来痛苦而沙哑的大喊声,伴随着一个浑厚的声音。
“谁?!”
“我!”天和喊道,“闻天和!关越!”
内里又有什么东西翻倒了,响起杯盘打碎的声音,里门瞬间打开,关越与天和同时退了一步,防盗门的缝隙里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关正平!
关正平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十来年里,依旧就像与天和分别的那一天。
“叔叔?”关越看着那熟悉的脸,难以置信道。
关正平猛地推开防盗门,喊道:“进来以后把门关上!”紧接着又转身冲进了屋子里。两人快步进来,只见关正平家中一片狼藉,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在大哭大闹,发出的却是男性的沙哑声音,关正平转身抱住了她,喊道:“快帮忙!”
天和第一眼以为是入户抢劫,书架被掀倒了下来,水果刀扔在一旁。关越二话不说,上前协助关正平制住了那女人,关正平喊道:“按着她!”紧接着放手,去拿了围巾,向导倒是动作利落,牢牢锁住她的手腕,关正平飞快地绑住她的双手,再绑她的双脚。
那女人满脸涕泪,几下猛力挣扎,力气大得出奇,险些将关越踹开,关正平绑住她的双脚,把她横抱起来,抱进卧室里去。
关越进去帮忙,天和站在卧室门口看,只见关正平将那女人绑在了床头,女人挣扎失败,把头埋在枕头上,不断抽搐。
关正平吁了口气,低头,抱了她一会儿,转头望向两人。
“关越,你长这么高了啊。”关正平说。
五分钟后,向导先告辞离开了。
关越把书架放好,天和把书一本本地放上去,关正平清理了家中垃圾。直到现在,天和才得以认真看一眼关正平的家——不到四十平方的蜗居,一室一厅。
地面铺了马赛克,开放式厨房,与客厅连在一起,做饭的油烟熏得油烟机污黄。客厅里只有两张单人沙发,上面满是被捅破、抓破的痕迹,茶几断过两截,被透明胶带重新粘过一次。窗帘被晒得发黄,地面脏兮兮的,看样子已有好几天没拖过了,厨房水槽里放着吃完还没来得及洗的碗。
书架旁有一个电脑,显示屏上几条大裂痕,一旁插着移动硬盘。
关正平比起天和记忆中,体型仿佛健壮了些许,也晒黑了不少,但不知为何,天和总觉得至少从气质上看来,他是唯一一个从过去到现在,灵魂都未有过丝毫变化的人。
卧室里的痛苦呻吟渐低下去,关正平拿起杯子,倒了点凉开水,进去喂那女人喝。天和简单地收拾完,走到窗前,望向远方的科科瓦多山,从这个角度望去,外头是一条污水沟,远方的救世基督像展臂,背朝他们,面向远方。
“天衡没来?”关正平回到客厅里坐下。
关越坐在沙发上,注视关正平,天和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基督像,谁也没有说话。
关正平:“吃午饭了没有?”
“吃过了。”关越说。
关正平:“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关越点了点头。
天和回身,望向叔侄二人,关正平冲了两杯本地咖啡给他们。
“你在这里做什么?”关越不解道。
天和搬了张餐桌前的椅子,反过来,面朝椅背坐下。
“生活。”关正平说,“工作,吃饭,做爱,睡觉。你们不是么?”
天和:“我以为你在环游世界以后……”
关正平:“离开中国以后,我只去了几个地方就找到了小昆,于是我们在巴西住了下来。”
关越与天和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关越:“叔叔,回国吧,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关越一时实在无法接受,关正平居然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想象之中,他原本以为关正平会受聘于某家信息产业,抑或是带着电脑,浪迹天涯,在马尔代夫享受夏天的阳光,或是在某一艘破冰船上,驰骋于南极洲的海域上。
抑或开着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他的爱人,驰骋于非洲的茫茫大草原,追逐着野兽,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
关正平放弃了他的所有股份,转到天和名下时,天和丝毫不担心他会在未来有穷困潦倒的一天,只因他知道,关正平这样的人,不可能活得落魄。
但眼前的现实,彻底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关越看了眼卧室的方向,说:“小昆?”
“唔。”关正平靠在沙发背上,想了想,点头,意思很明显,猜对了,爱人。
数秒后,关正平朝天和补充了一句:“transgender.”
这个词的意思是变性人,天和沉默点头。
关越:“什么时候认识的?”
关正平:“你见过他,只是忘了。”
天和瞬间猜到了前因后果,说:“离开中国以前,你们就在一起了?”
关正平说:“确切地说,中间分开了短暂的几年,故事非常简单,只有几句话。”
多年前,关正平交了一个男朋友,在那个同性恋尚未去病化的年代,他与恋人小昆秘密相恋了一段时间。为了与关正平在一起,某一天,小昆不告而别,一年后,做了变性手术,回到关正平的身边,希望两人能光明正大地生活、结婚。
关正平为小昆办理了移民手续,将他带回家去,但关家很快就打听出了小昆的真正身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离开关家后,小昆又走了。
关正平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无所获,直到那一天,终于定位了小昆在马来西亚,便转让了所有股份,放弃他的事业,与天和告别,前往马来西亚,寻找他的爱人。
两人短暂地度过了几年相依相伴的日子,最后琐碎的生活引发了争吵,小昆再次出走,关正平继续追寻,在巴西找到他时,小昆染上了毒瘾。
关正平把他带来里约热内卢,送到戒毒所去,并找了一份工作。多年里相安无事,却在去年,小昆复吸了,关正平决定,让他在家里戒毒,于是便有了关越与天和看见的一幕。
“就这样。”关正平起身说,“晚上包个饺子吃?我记得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让我看看……嗯,有的。”
天和与关越交换眼神,关越一时有点犹豫,知道天和的意思是:带他回去?
关正平却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想法,笑着说:“你们还小,如果来的人里有天衡,我觉得他一定能理解我。”
天和:“……”
关越:“我不理解。”
关正平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搅拌机,切肉馅,打肉馅。
关越也站了起来,说:“你既然爱他,为什么不给他更好的生活?”
“关越。”天和说。
关正平按搅拌机,噪音淹没了关越的声音,关越只得住口,搅拌机只持续了十来秒就停了下来。
“先前我找了份工作,存下来的钱足够养活我俩了,因为小昆的原因,我得辞职陪伴他,准备再过两个月,就去法国。”关正平转头,朝关越说,“我是你叔叔,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关越摊手,示意关正平看看自己活成了什么鬼样子,正要开口时,关正平又按下了搅拌机。
关越无奈了,他与关正平名为叔侄,却情同父子,如果没有这个叔叔对他的培养,也许他一辈子都将活在家族为他画下的牢房中,不得挣离。
天和却再次走到窗边,望向远方的基督背影。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大哥闻天衡回到家里的那一天,蓦然转身,怔怔看着关正平,关正平抬头,朝天和笑了笑。
搅拌机停下,关正平用一把勺子将肉馅倒在一个不锈钢的大碗里,取出鸡蛋、蘑菇与香料,开始拌馅。
“你们看来过得很好。”关正平说,“不聊聊自己吗?现在epeus应该发展得很不错吧?”
关越沉默地注视叔叔,天和却道:“我来说吧。”
天和看着远方夕阳照耀下的救世基督像背影,没有转身,将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次。
关正平说:“真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恭喜你们。”
关越沉默地坐回沙发上,关正平准备好馅料,开始和面。和到一半,卧室里的小昆轻轻地喊了声,那声音里带着愧疚与不安,关正平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进去,解开围巾,将小昆带出来。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关正平说,“这是关越,你见过的。闻天和,关越的爱人。”
关越说:“婶婶好。”
“婶婶好。”天和笑道。
小昆没有回答,关正平说:“他有点害羞。”
天和只是打过招呼,便礼貌地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一定觉得自己毒瘾发作的丑态被看在眼里,令他非常地难堪。
小昆也已年近四十,而关正平则将近五十岁了,较之关正平头发里夹杂着的少许白丝,小昆明显看上去要显得更衰老一些,变性后服用了一段时间的激素,以及吸毒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脸上带着暗斑与法令纹。
天和摸出手机,给关越发了条消息:【不要当着你婶婶的面劝正平叔回去。】
关越看完没说话,小昆从茶几下摸出烟,关越找到打火机,为他点了烟。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天岳为什么也没来?”关正平笑道。
天和说:“你在电话里说,有什么疑问,才来找你,大哥和二哥,都说他们没有任何疑问,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所以都不来了。让我们给你问声好。”
“嗯。”关正平点点头,和了面,递给小昆一杯冰水,顺手给他点上第二根烟。
小昆手指挟着烟,拈着冰水杯,开始喝水,苍老的容颜映在玻璃杯里,眼睛一瞥关越,含糊不清地朝关正平说了句葡萄牙语。关正平道:“他说,关越长得像我爸爸。小昆普通话不太会说了,只会说家乡话和葡萄牙语。”
关越点点头。
“关越你来包?”关正平说,“我去把衣服晾了。”
关越便走过去包饺子,天和过去帮忙,看了下,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只得站在一旁看关越自己擀皮自己包,小昆抽完第三根烟,走到浴室去洗澡。
天和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那斑驳的渗水痕迹,说:“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
关越:“我只是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天和:“他现在就很好。”
关越转头,望向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关正平,再看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