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上午, 两人又出门买了许多东西,准备带回家给徐凉云父母。
中午吃过饭,歇了一个钟头以后,两人就开着车,回了他家。
凉城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开车去徐凉云父亲所在的地方,需要一个半小时多。
车子启动,窗外的路灯随着车速徐徐退后。
陈述厌看着车窗外,慢慢地陷进了回忆里。
那是他大四时候的事了,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大概是八年以前,又或者九年以前,七年也有可能。
陈述厌记不太清,也懒得掰着手指头好好数,毕竟纠结年数显然没什么意义。
总而言之,那年徐凉云第一次说爱他,然后在周末的时候带着他回了家。
徐凉云说,他和他妈说过了,也跟他妈一起去找他爸说了,他觉得要带陈述厌回家见父母了,因为他想跟陈述厌有以后。
陈述厌便跟着他回了家。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车,陈述厌都没毕业,大四的时候天天为了毕设忙得晕头转向。徐凉云也不是什么队长,只是个特警队里还算突出的小特警。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坐着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往徐凉云他爸那边走。
徐凉云那时候的行程安排很诡异,他带着陈述厌打车去了一个公交车站点,然后在那里坐了公交车。
陈述厌很奇怪,问他:怎么不直接打车去你家?
去我家之前,先去看看我爸。徐凉云回答他,他位置比较偏,一般出租车不爱往那边去。
你爸妈不住在一起吗?
徐凉云点点头。点了头之后,他又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很微妙吧。
他说。
直到那辆公交车到终点站前,陈述厌都没明白这个微妙是什么意思。
直到车到了终点站,广播说终点站北郊坟场已到站。
直到徐凉云牵着他走进坟场里,走到一座摆放着黑白遗照的墓碑跟前。
墓碑是黑的,比其他的更大一些,也更气派些。碑上写着徐一灼,上方是烈士二字,两侧是两排题字,写着烈士为民永生悼念,钢铁之躯挡火抗炎,碑中央还有一张遗照,碑前铺着黑色的布。
遗照里的人是个器宇轩昂的警察,笑起来的样子和徐凉云很像。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看着墓碑。墓碑上还有很多小字,写着他的生平。
徐一灼死在十四年前。
陈述厌那时脑子很乱,使劲捋了好半天,才捋出来徐凉云那年大约才七八岁。
徐凉云蹲下去,把在坟场门口附近买来的白菊放到墓碑前。
我爸为了救人死的。他说,十四年前,有家银行被抢劫,抢劫犯没说自己留了炸.弹在银行里,是我爸突然发现的。那时候还在给人质解绑,大厅里很多人,可倒计时就剩半分钟不到,大家都来不及跑,所以他喊了一嗓子以后,就抱着炸.弹反方向跑进银行里银行金库大,他想着扔进去就行,能挡一下爆炸冲击。
结果他没来得及。刚扔进去,那破东西刚一离手
徐凉云说完,便低下了头,不再往下说了。大概是说不下去了,也可能是不想再说。
他蹲在墓前沉默几许。
那时是深秋,有风吹来秋天的干枯气息,凉得人喉咙发干,连徐凉云的背影看起来都很寂寥。
陈述厌站在徐凉云身后,默了片刻,跟着走上前,在徐凉云旁边慢慢蹲了下去。
陈述厌一过来,徐凉云就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遗像。
徐凉云说:爸,这是我男朋友。
二月的北郊坟场比记忆中更冷。
两人手牵着手,各自手里拿着两束花,走在路上。
他们走到徐凉云父亲的墓前。
这座碑还是和陈述厌记忆里一样。黑白遗像上,徐一灼的笑也还是那么像徐凉云,笑得有如烈阳。
徐凉云蹲下去,把白菊放到墓前,声音闷闷:爸。
冬日的风更寒更冽,冷如刮骨,话出口的一瞬间,就被风刮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陈述厌也蹲下去,跟着把手中的一束花放到墓前,留了一束花握在手里。
两个人肩并肩蹲着,徐凉云沉默了好长时间。
陈述厌偏头去看他,看到他正望着黑白遗像,目光平静又深邃,仿佛是真的在和那遗像上的人对视着。
爸。
徐凉云又叫了他一声。
两个人蹲在碑前,额前的发都被风毫不温柔地吹动着。
我跟他复合了,徐凉云看着遗像说,转来转去,结果我还是找他了。
除夕那时候,我不是在家里接了个报案电话么凉城出了个连续杀人案,这案子跟他挂钩。出了挺多事的,说起来你可能要笑我,我就是还是,往他旁边跑了。
你别想多,人我抓到了,杀人的是个画廊的管理人,心理有点不正常。
你也知道我得病了,最近这病好了,医生说多亏有他,还说我明天开始可以断药试试。我最近为了治病请了假,一直在家,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带着他回家跟你说说,我一会儿也回去跟我妈说说。
徐凉云说到这儿以后,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向墓前的花。
徐凉云沉默了好久。
好半天后,徐凉云说:爸。
我其实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这么些年,我想的都是让他恨我。我一直想啊,他恨我,去找别人,这辈子都别再想我了,这样就行了。我知道这样只不过是我在逃避,是我不敢面对,可就算是我不敢面对,他因为我进了ICU这事儿也是真的。
但我发现我错了。我生了病,他有跑过来救我的勇气,我当时却只有自我逃避的胆量。
我前几天做梦了。梦里你和我说,警察要挡在所有人面前。我还梦到你死了以后那会儿,很多人都哭着跟我说,你是英雄,叫我别恨你其实不说那些我也不会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英雄。
小时候你说你是警察,你给我讲你上班的事情,我小时候就想,我以后也要当个警察,我也想当英雄。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你的。我现在这样谁都对不起。我真的,我现在这个样子鬼都看不下去,我其实有时候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当警察。
我不是英雄,他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英雄。
陈述厌张口反驳:你是。
徐凉云身子一顿。
陈述厌收回目光,看向碑上的黑白遗像。
你是英雄。陈述厌说,我两次差点死掉,都是你救了我。你是英雄的孩子,你是英雄。
徐凉云哑口无言,看着他说不出来话。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这一声像是自嘲,像是欣慰,像是无奈,总而言之,里面的东西太多太多。
徐凉云说:大概也就对你来说我是了。
在墓前呆了半天后,两个人起身离开。
徐凉云本想带着陈述厌离开坟场,陈述厌却牵着他,往另外一边走。
徐凉云怔了:不走吗?
不走,陈述厌说,看看我外婆。
徐凉云愣住了。
他看了看陈述厌,又看了看他手里不知为何买了两束,刚刚却只拿出来一束的花。
陈述厌很平静地看着他。
徐凉云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述厌,瞳孔都颤抖:不会
三年前去世了。
陈述厌对他说:癌症,我照顾了一年,没有用。钱都花光了,可没办法,还是留不住谁都留不住。
二月的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悄悄溜过,陈述厌看到徐凉云眼里升起地动山摇一般的颤抖,和近乎能把一个人压到跪下的歉意。
陈述厌苦笑起来,笑声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年没回外婆家吗?因为没有了啊。陈述厌对他说,我也说过了啊我以后真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我只有你了。
第56章 五十五话 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这么多年来, 陈述厌是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的。
外婆叫郑清兰,陈述厌带徐凉云见过他。
徐凉云带他回过家以后,陈述厌也带着他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次回家, 他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摊开给徐凉云看了。
他家住在某个老小区的三楼,屋子里的家具都老气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了。陈述厌带着徐凉云进了家,给他看了摆在客厅电视旁边的一张照片。
那是张全家福,上面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的怀里抱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陈述厌给他指:这是我, 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外公我三岁那年, 他们一起出门,留外婆在家看着我。出门的时候出了车祸,三个人全没了。
我妈是独生女,我爸是入赘的。奶奶那边嫌弃他入赘给我妈, 和他说一旦跟我妈结婚就断绝关系,结果就真的断绝关系了,这些年理都没理我们。不过幸好我家还有个超市, 是我爸我妈结婚那年开的, 这些年一直靠着它活着呢。
陈述厌说这些的时候, 外婆正好洗了一碗草莓出来。
我把超市经营得可好了,小老太太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和陈述厌高兴起来时一个样,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呢!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徐凉云表情怔愣,根本没想到陈述厌家里会是这种情况。
外婆一直在乐,她对徐凉云很满意。
一转好多年过去,二月的寒天里, 陈述厌领着徐凉云在坟场里左绕右绕,最后停了下来。
面前的墓碑上,写着郑清兰三个字。
徐一灼算是烈士,墓碑才会那么大。
郑清兰的小了许多,碑上遗照里的面容仍和陈述厌遥远记忆里的一样。
和他记着的最后的外婆不同。
陈述厌蹲下去,把花儿放到了墓前。
他没吭声,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的外婆。
他不太擅长和死人说话。
于是空有风声奔走。
一片风声将这里吹了个寂寥长久。半晌后,徐凉云才问:什么癌?
他声音有点抖。
肺癌。陈述厌蹲在墓前平静回答,化疗把头发都剃光了,直咳血,喘不上气,话都说不清,呼吸都呃呃啊啊的,脸和脖子特别肿,身上倒瘦得皮包骨头。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
陈述厌吓了一跳,一回过头,就看到徐凉云跪在地上,往前伏倒,俨然一副谢罪的样子。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凉云便头抵着地,对着墓碑就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徐凉云!?
陈述厌被吓到了,赶紧冲过去,要把他拉起来。
徐凉云不起,声音都发抖:你先别拉我。
陈述厌: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真对不起你这种时候我都不在,我干什么吃的。
不是,这
我说过的。我明明跟你说过了,我明明在你外婆跟前也说过的我他妈真是,你别拉我,你让我跪着。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他第一次把徐凉云带回家时,他告诉他他只有外婆的那天,徐凉云看着那张他们一家人的照片,说陈述厌,我以后一定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