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璃华揽住他,焦灼地四处望了一眼,确定并无凤卫跟来,方哑着嗓子低声道:“阿昀,若你不愿她生下那个孩子,何不顺她心意,让她打掉它?”
宋昀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如压在地底般沉闷,“那不是她的心意。只是她再怎样我行我素,到底不能顶着我爱妃的名义生下别人的孩子。我逼过她。她在入宫前跑去和韩天遥相会,未必不是对我的反击;但我向来敬重她,她便不能用一个不属于我的孩子来侮辱我。”
谢璃华疑惑道:“你是说……她其实想要这个孩子?”
宋昀低叹道:“当一个人内心孤独到愿意把一只猫当孩子养时,又怎会拒绝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孩子的到来?籼”
谢璃华道:“母后疼她,小观护她,凤卫敬她,你也爱惜她,她怎会孤独?若说养猫,你不也养着猫?难道你内心也孤独?”
宋昀顿了顿,到底不肯说,他养猫,只因十一也养猫。
他慢慢坐了身,低眸看向她,“我不孤独。至少我有母亲在,还有你一心陪伴。”
谢璃华垂头道:“我晓得你其实盼朝颜姐姐也能一心陪伴你。可惜她好像和我不一样……她和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样。”
宋昀道:“对!她尚未出世,她的师父便已规划好她未来的道路。虽然她师父去世得早,很多事未能按预计进行,但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只因意见相左,她连爱逾性命的宁献太子都能舍弃,何况别人?”
谢璃华若有所悟,“其实……她喜欢的还是南安侯?但她无法坐视大楚走向衰落,所以才决定舍弃南安侯,来到皇上身边?不论是何原因,她肯全力辅佐皇上便是好事。纵然皇上由得她打掉胎儿,她也怨不到皇上,依旧会辅助皇上振兴大楚,不是吗?”
宋昀点头,惨白的面色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对,她不会离开,但必定越发孤僻。且你也听到她自己说了,其实她身体并不是太好,又时常酗酒,打胎很可能落下一世的病根。”
谢璃华安慰道:“那便由她生下来也使得。横竖此事再无其他人知晓,皇家也不怕多养个把孩子。当日朝颜姐姐不也是被宁宗皇帝设法抱入宫来给太后养着的?算来她出身虽高,却是罪臣之女呢!若皇上日后不喜欢那个孩子,待他出世后少看几眼也使得。”
宋昀淡色的唇角勉强向上一弯,“不会。”
“嗯?”
“除了不会立储,我会把他当作亲生的看待。”
宋昀抬脸,看向渐沉的落日,却觉这秋日的晚霞依然绚烂,绚烂得让他眩晕。
或许,上天创造出某种美好时,便已为某些人提前设定好了劫数。
于是,命中注定,有些致命诱.惑,是无从躲闪的在劫难逃。
可即便他是一无所有的乡间少年,他都不曾想过放弃,何况如今已是大楚帝王,——很快,将是真真正正的大楚帝王,就如很快将是朝颜郡主真真正正的夫婿。
他有些吃力地站直身,很轻很轻地说道:“我偏待她好。她越不把我当作夫婿,我越要待她好。我且看她……”
他没有说下去,唇边却弯过一抹淡淡的弧度。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谢璃华惴惴地凝视着他,低声道:“阿昀,你……想说什么?”
宋昀低头瞧她,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想着,我待她好,她必会待我好。譬如你待我真心实意,我又岂能辜负于你?”
谢璃华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转身向寺内奔去,嗔道:“只会拿我打趣儿!”
奔了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宋昀。
他正立于老桂下,风吹过,素色衣衫随风翩舞,粟米大的桂花碎瓣缤纷而落,如金色的雪花簌簌洒于他发际衣襟,俊秀眉眼愈发清逸出众,不似凡尘中人。
谢璃华的面庞便越发酡.红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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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押回京的刺客很快被押入刑部。
恰好途遇此事的韩天遥明显在路上便察觉了什么,留着凤卫监守不算,又遣了自己的两名部属在牢内监押,并参与刑部的连夜审讯。
第二日公布的结果令举朝哗然。
北魏人的确迫不及待结束和楚国的战争,并希望楚国大乱。
魏国使臣无意间得到年轻皇帝微服前往南屏山的消息,竟雇了几名杀手,由两名魏国武士带领,前去刺杀宋昀。
杀手以为刺杀的是寻常富家公子,再不知竟是本国君主,惊得魂不附体,没等用大刑便一五一十招了。活口中也有一名魏国武士,只是眼见行动失败,无可抵赖,咬死只说是自己的主意,与使臣或魏国无关。
可这话搁谁身上能信?
那厢凤卫听说朝颜郡主受伤,早已群情激涌,未等刑部审完便将魏使驿馆围个结结实实,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魏使揪出来痛打一顿送入大牢了。
云太后夜间便知此事,又见十一受伤,且动了胎气,却是又惊又怒,见施铭远犹豫着还想息事宁人,竟不顾大殿之上,劈头盖脸把施铭远骂了一顿。
若是宋昀出事,继位之君未定,十一再怀个男女不知的遗腹儿,未来朝堂该如何混乱用脚趾头都想得出。
和眼前的危机一比,北境那胜负未分的战事便不觉得有多么危急了。
而施铭远往深里一想,宋昀出事,血统最近、最有可能继位的是宋与泓;若宋与泓继位,那是朝中的景象未免太好看了些,至少他施铭远必定会很好看……
于是,连施铭远也不肯再提犒师银之事,只将魏使一行人囚禁的囚禁,拷打的拷打,同时遣使送上国书,谴责魏人不顾信义,竟指使臣下谋害楚帝,委实居心叵测,再无和谈诚意。
而宋昀也极为愤怒,当下便和云太后议过,令丞相和枢密院细细谋划,应对开战之策。
到了此时,若魏国不能有所交待,开战势在必行,厉兵秣马自然大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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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宸宫.内,宋昀稍作暗示,其中最得高望重也最机警善断的太医立刻表示十一目前怀着一个半月的身孕。
相差半个月,别说目前那肚子完全看不出,便是临盆时计算日子,同样不会有明显区别。
都说是十月怀胎,但九个月或十个月临盆都属正常范畴,绝不会惹人疑心。
宋昀在十一刚入宫那段时间并不曾在清宸宫整夜留宿,但那时十一已入宫,纵未正式册封,都已算是他的妃嫔。
何况他也三两天便去相探,不过夜不代表不能做点别的什么。谁不知宋昀心心念念想娶朝颜郡主,一朝心意圆满,迫不及待行.房也是意料中事,便是太医说怀着两个月,其他人也没什么好猜疑的。
而宋昀想去的,只是某一个人的疑心而已。
各人体质不同,能诊断出具体怀了多少天本就不容易。
有这位老太医先确诊,又与宋昀所说贵妃月信之日相符,其他太医便随之纷纷断出,贵妃怀.孕一月有余,二月不足,只是打斗之后际动了胎气,需卧床调养,以安胎之药细细调理。
亏得她所受外伤并不严重,无须用药,不然那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用不了,太医们更要头疼了。
十一也不曾料到她难得任性一回,这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男女之事,便能为她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如今朝中正是要紧时候,她的确担忧打胎不顺利再引出其他事端;何况安静下来时,感觉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一个小生命正在身体内萌芽,那种奇妙与欢喜着实令人留恋,便也由着宋昀去安排那一切,甚至由宋昀断了她的酒。
她以前从未想过宋昀真的敢断她的酒,但这次宋昀真这样做时,她却不得不认可他难得的霸道。
没了酒,十一想醉也醉不了,遂将送来的药当酒喝了,其余时候也只卧在榻上看书品茶,并留着朝中动静。
齐小观来往宫中愈勤,悄向十一道:“此事咱们安排得很妥贴。假扮太监故意向魏国使臣泄露皇上行踪的那名凤卫已经安排出京,我让他蓄上胡子,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撺掇使臣买凶行刺并指点他们杀手门路的老门客也是先前安排在驿馆的凤卫,如
今洗去妆容回营,再不会有人认出。便是认出,咱可以找出一百个人证明他一直在凤卫营里不曾离开过。”
十一点头,“若不是这一出,朝中那些人必定还想着把我们大楚的银钱拱手送给靺鞨人去恢复元气。”
齐小观笑道:“最要紧的,太后终于也改了主意,对着施老贼那顿好骂……真是爽利!可惜皇上提出将甄德秀等耿直大臣召回时,太后似乎还是不愿,施铭远更不必说。最可恶的是韩天遥。如今主战大臣大多被贬,他先有却敌之功,后有扶立新帝之功,这次虽是皇上英明订下的计策,他也算占了巧,至少在旁人眼里,又有救驾之功,若肯说上几句,只怕太后还肯听几句,便是皇上在朝堂上也没那么势单力薄。”
十一拈着茶盏,淡淡地问:“他怎么了?”
齐小观道:“他似乎不太管朝廷的事,一直冷眼旁观。近日似乎迷上一个什么歌姬,听闻已经唤在府里寻.欢作乐了!”
他顿了顿,纳闷道:“师姐,我怎么觉得,还是那个天天在琼华园发呆的南安侯更可爱些!”
十一道:“嗯,没那么烦人。”
齐小观瞅她,“烦人?他离你远远的,管他做什么,你烦什么?”
十一怔了怔,果然觉得韩天遥如何的确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既已了断,便当断得明明白白,而不该只是言语的锋锐和行止的绝情,却在另一处藕断丝连,作那小儿女的情状。
她低头饮茶,却品不出茶香来,只有一阵阵的苦涩无声无息地涌上,连胃部都似在翻滚。
这一向嗜好饮酒,初入宫时也未曾收敛,抑或胎儿也被醺得有些醉了,她先前竟不曾有过寻常孕妇那样的孕吐反应。此时连太医都再三叮嘱,万万不可饮酒,否则对胎儿生长大大不利。
可她戒了酒,好像反而开始有了正常女人的孕期反应。
嗯,她的不适,必定是孕期反应,必定只是孕期反应而已……
正丢开茶盏掩住胸口时,那厢已传来宋昀的轻笑,“听闻有身子的女人都是这样,东想西想,最易多心烦躁。回头让太医在安胎方子里添些平心静气的药材,应该会好些。”
十一抬头,已见侍儿将宋昀引入,便又退到殿外守着。宋昀雍容雅淡,含.着笑走进来。
齐小观忙立起身来,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烦心的。虽然施相势大,到底只是臣子,如今操控朝政,又一再贬抑直臣,早已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宋昀轻笑道:“嗯,可以再添些柴,加把火,只是行.事需小心。”
齐小观会意,“皇上放心!”
宋昀也不多说,瞧了十一虽有些无精打采,但气色一日好似一日,便也放下心来,问了饮食睡眠,又出去低低吩咐剧儿、小糖等小心侍奉,方才唤齐小观一齐离去。
他才去见过云太后,此时要回福宁殿有事,却绕道过来先瞧瞧十一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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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清宸宫,宋昀才放缓脚步,向齐小观道:“小观,太医诊断再三,始终不敢确保你师姐能母子平安。”
齐小观皱了皱眉,“嗯,都怪微臣那日一时分心,去得晚了,让师姐与人打斗动了胎气。”
遇刺之事本是宋昀和十一、齐小观等商议后定下的计策,故意给了魏人行刺的机会。
韩天遥的“偶遇”当然不会是偶然,应该也是得到了他们行香的消息,特地赶去欲见十一一面。可十一有孕并动了胎气却是意外之事,不过也因十一受伤,连施铭远那样的老狐狸都没想到这竟是刻意布局的一场好戏。
宋昀想到十一便有些犯愁,叹道:“小观,不只动了胎气。她初时不知珍重,饮酒不加节制,也不肯好好保养自己,太医怀疑那孩子……”
齐小观心头一紧,强笑道:“皇上尽了自己的心,师姐心下必定感激。便是真有个什么,也只能算是天意而已!”
宋昀黑眸如墨玉流辉,含笑飘向他,“不论天意如何,朕的心意,都是盼着她平安,她的孩子平安。朕也盼小观来见她时,莫再提让她烦心之事。”
齐小观才知自己所提韩天遥之事已被宋昀听入耳中,忙道:“皇上,师姐自小性情刚硬,既已有了决断,便绝不会反悔。如
今她与皇上商议大计,以韩天遥在朝中和军中的实力,恐怕一时绕不过去。”
“那么,便少提吧!”宋昀负着手,清清淡淡道,“朕也向来相信她很有决断,可惜有些事,并不是她下了决断便真能断得了的。她待宁献太子也曾很决绝吧?可宁献太子一旦出事,那个恨不得以身相殉的人,又是谁?”
齐小观呆住,一时竟无法反驳。
如今想来,今日的韩天遥与当日的宋与询处境何等相像?
但眼前这个清逸如竹的少年,却不是爽朗直率的宋与泓所能比拟。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不如眼前这个少年帝王了解他的师姐。
还有……他的师姐当真了解她自己吗?
他几乎从未想过英姿飒爽的师姐怀.孕的样子。但他已看得清楚,师姐并不抗拒这个孩子的到来,甚至应该怀着几分期待。她不惜戒了酒,并依太医吩咐每日按时服药,卧床调理。
到底是因为女人做母亲的天性,还是因为……那是她心爱的男子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