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没过多久,小泡儿就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不看啦,不看啦!不好看!”
说完,干脆就自己跳下椅子,煞有其事的往前走了两步,插着腰对郭先生道:“先生,那人好糊涂,花里胡哨不知所云,我看了半天,都不知他想说些甚么!”
顿了顿又干脆利落道:“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哪里能考试!”
郭先生笑骂道:“小小年纪,你懂个甚么?”
虽是叱责,可他眼中带着笑意,明显不是真生气。
小泡儿也不理会,只是正色道:“先生不信就问小舅舅嘛,您老且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郭先生轻笑一声,果然看向蓝辄,“你来说。”
蓝辄是个谨慎的性子,素日不爱计较长短,可如今自家先生问到头上来,倒是不好沉默。
他略一思索,顺势将卷子放下,“可做一代文豪。”
然后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小泡儿一愣,继而拍着巴掌大笑,“先生可听见了?”
郭先生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笑骂道:“只顾发笑,且将那卷子小心收回来。”
才刚将卷子递给两个学生之前,他就已经一目十行看过了,自然知道小泡儿这小东西年纪不大,眼睛却毒辣的很。
这名为孙招远的举子做的文章堪称华丽,处处引经据典,好一派繁花似锦的富贵气象。可若你细细看去,却愕然发现,其实他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写!
也不必小泡儿过去拿,蓝辄自己将卷子送了过来,见郭先生只是原样丢回筐里,便问道:“先生不批阅么?”
“批什么?”郭先生没好气道,“左右没得好话。”
那孙招远的文风已经成型,想要扭过来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说了,他郭某人不喜欢,未必今科的主考官就不喜欢,若继续保留现在的风格,至少能捞个虚职当当;而如今春闱在即,若他贸然批判,这举子服不服是一回事,很可能要乱了心神,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人各有志,左右考过一回什么也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忍不住又将复杂的视线落在小泡儿身上。偏这小子有着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立刻噔噔噔退了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他道:“先生,您要做什么?”
郭先生:“……”
我要做什么?气都要被你气死了,还做什么!
“来日辄儿进京,你也同去!”
“啊?!”小泡儿苦了脸,“小舅舅要去太学读书,我去做什么?”
“你不是整日家说无趣么?便去京城开开眼界,不敢么?”郭先生斜眼瞧他。
“有什么不敢!”小泡儿立即将胸膛挺起来,不过大腿马上就被另一个小子抱住了,“哥哥,哥哥哥哥!我也去!”
小球儿打小跟兄长形影不离,虽不大明白开眼界是什么意思,可还是下意识的想跟着。
小泡儿挠挠头,先抬头看了郭先生一眼,见他没表态,心下有数,便抬手将小胖子抱起来,笑道:“小舅舅虽算回家,可想必爹娘都不放心,也要去拜会一回,我们都去,你自然也去的。”
蓝源如今重回老家做了京官,蓝辄去太学可不就是回家么?且贺衍一家也被留京干熬,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展鸰和席桐肯定坐不住的。
见这小子须臾之间就将事情捋清,郭先生又忍不住长吁短叹,心道可惜了这个脑袋瓜子,怎么就不愿意科举入仕!
小球儿见说一阵欢呼,喜滋滋道:“能见到前儿娘说的漂亮小姐姐吗?”
他口中的小姐姐便是贺衍与郭凝之女贺蓉,今年十三岁,长得袅袅婷婷,秀外慧中,十分出色。
一听到这个称呼,蓝辄也觉头疼。
不得不说,因自家哥哥姐姐交际广泛的缘故,他们这一圈儿人的关系也着实混乱:
展鸰和席桐与蓝源夫妻平辈相交,可跟蓝辄却又姐弟相称;与贺衍夫妻平辈相交,贺茗与贺蓉姐弟却又与蓝辄同为兄弟姐妹,小球儿和小泡儿喊蓝辄小舅舅,转头却又叫贺茗和贺蓉哥哥、姐姐……
这也就罢了,偏如今又多出来一代,自然就更乱套了。
万幸的是,褚锦和夏白与展鸰和席桐算是同龄人,难得平辈相交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然再加上他们家一个小姑娘,只怕闹的人头都要炸了。
第163章 番外七
确定了能去京城玩之后, 小球儿高兴坏了, 当下也不跟蓝辄他们挤在一处看卷子:反正现在大部分字他都看不懂, 转头就跑去打包行李去了。
展鸰和席桐养孩子都够狠心,如今小球儿已经有自己的房间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哥哥,听说哥哥明年就能有自己的小院子啦!所以, 还是要快快长大呀。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球儿终于是忍痛割爱, 将孙木匠不久前做的那套小羊的木刻重新装回盒子。
爹爹说过的,去人家家里做客一定不能空着手, 不然都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娘亲说过的,送礼物一定要送好的,不然也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明年是羊年, 孙木匠给他刻了一整套十二只形态各异的小绵羊, 连身上的卷卷都大略雕刻出来了,十分可爱, 他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每天早晚都要摸一摸。
可如今,他到底是狠心要送给小姐姐了。
“小羊, 小羊,对不起。”小球儿趴在炕上, 圈着两条圆滚滚的短腿儿, 小胖手一下下的依次从那些小羊脑袋上摸过去, 说不出的不舍。
小姐姐会喜欢么?
若是,若是他们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 说不定他也能天天见小羊们呢。
可到底不是自家,等回头要走了……
想到这里,小球儿不觉悲从中来,这短暂的两年人生经历中简直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生离死别。
小球儿努力克制了许久,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红红的小嘴儿慢慢瘪起来,两只大眼睛里也渐渐蓄起泪水。
稍后等小泡儿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自家弟弟撅着屁股,抱着一只大木盒子哭的一抽一抽的模样。
小泡儿:“……”这是咋了?
听弟弟哽咽着说明原委之后,小泡儿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既然这么舍不得,你不送不就完了么!还挣扎个啥!
“你换一样不行吗?”
谁知他这么一说,小球儿的眼神越发控诉了,“没,没有别的!”
小泡儿挠头,哎呀,忘了他弟弟现在还是个……穷鬼。
展鸰和席桐虽然身家巨富,但是对两个孩子管的挺严,五岁正式启蒙之前根本不给零花钱,理由也很充分:话都说不利索有啥可交际的?既然没有交际,要啥零花钱?放在身边招贼吗?
逢年过节各家长辈给的红包也用“爹娘给你们存着”的万金油理由收回去,然后转手送给别家孩子。
孩子小的时候,各家家长不都这么干的么!
而现在小球儿也没正经启蒙,连点像样的笔墨纸砚都没有,全部财产加起来不过几套童话书和科普读物,以及各种小项圈儿啊什么的。
完全不能送人嘛!
作为哥哥,自然要替弟弟排忧解难,小泡儿当即一拍胸膛,“想要什么,哥哥替你买嘛!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
“不是我的!”小球儿这孩子还挺犟,二话不说就把这个提议给驳回去了。
小男子汉泡儿哥给他弄的没招儿了,感觉自己原本浓密的头发都快给挠秃了。
你说你自己穷的叮当响,哥哥要给你张罗吧,你又不要,这不生生把自己往死胡同逼么!
愁白了少年头的小泡儿干脆跑去跟爹妈求助,展鸰和席桐听说之后也是一阵无语。
那熊孩子这牛脾气哪儿来的?
席桐都给气笑了,拍着长子的屁股道:“去,你去跟孙爷爷说说,叫他再刻一套一样的。”
又不是多么麻烦的物件,他们也不是马上走,愁什么?
小泡儿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麻溜儿的送上彩虹屁,“爹,你真聪明!”
说完就一溜烟儿往外院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兴冲冲的喊,“孙爷爷,孙爷爷……”
目送这小炮弹飞快的消失在院门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笑着摇头,“这傻孩子。”
心眼儿够使得么?真有点儿愁人啊。
展鸰又有点感慨,“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啊,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开展交际的时候了,咱们也老了。”
席桐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你不是被谁魂穿了吧?”
这种伤春悲秋的范儿,明显不是他们的来头啊。
展鸰难得有一天细腻多情一回,谁知眨眼功夫就被自家枕边人打脸,直接就给气乐了,抬手给了他一手肘,“去你的!”
既然儿子说到送礼,夫妻两个不免又讨论一回人际。
前两个月,贺衍奉旨进京的时候,他们几家就有过一段密集通信的日子,那几只信鸽都累瘦了,所以对眼下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褚清怀如今算是正经熬出来了,江西布政使,妥妥儿一方大员,再也没人敢拿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的事儿做痛脚。职位高了,权力大了,消息自然更加敏锐,他之前就大胆推测,说这回贺衍进京十有八九是要升官的。
这么多年了,郭家被打压的够狠了,也该到了起复的时候。
可惜郭家分支不多、子嗣不丰,最要命的是没什么出息的,好不容易有个郭冰,还长歪了……
饶是郭先生再如何仰天长叹也无济于事,琢磨着大概就是他们郭家的气数尽了,老天不赏饭吃,谁也没法子。
好在郭家后继无人,他女婿贺衍为人很是不错,倒像是个正经做事的。且那贺茗也是个小才子,十五岁的他也是秀才公了。若能好生扶持,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说起这几个孩子,展鸰和席桐也挺唏嘘,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太大了!
哪怕这几个大家族再如何起起伏伏,到底底蕴还在,而他们的后代一出生,就自然而然的享受到了各种便利,眼界见识、心胸气度,自然不凡。有了先天跳板,但凡他们知道努力,总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成才。
所以,如今他们有了儿子,自然不敢不努力。
两人又说起送礼的事。
这几年他们跟贺衍一家往来密切,逢年过节都有厚礼,有空也会时常来往,这一次去,他们势必会被留在贺家住的。
这里得有点儿眼红的提一句,贺家清贵,历朝历代都不大主动靠拢权势中心,但当权者从来不敢轻视。
开玩笑,所谓口诛笔伐,便是这些书生了!
而贺家乃是北方望族,谁敢轻视?不怕日后留名青史时,留下的是恶名、骂名吗?
而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贺家多得是一字千金、一画千金的名士,这么多代积攒下来,所以……很有钱!非常有钱!
展鸰和席桐去过褚家、蓝家,也从郭先生口中听过他对儿时本家情形的描述,但当他们出于好奇,随口问起贺家时,老头儿没正面回答,只是丢了个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