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有些无奈,但见他兴致盎然,便只得纵着他,从妆台上取了一个精致的小圆盒子,谢翎打开来,只见盒子里是一朵漂亮的梅花,栩栩如生,散发出清冷淡雅的香气,熟悉无比。
……
于是一大早,谢大人又尝了一回胭脂的味道,如昨晚一般好闻,令他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直至日头上来了,两人才出了房门,前院有几位婢女正在忙活,因为施婳和谢翎成亲的事情,恭王妃便一口气送了十名下人过来,并说是贺他们大喜的,谢宅也因此一扫往日的清冷,渐渐热闹起来了。
正在这时,朱珠从耳房的方向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一样长长的东西,倒像个匣子一样,不知是什么。
等见了施婳与谢翎二人,她便笑着过来行礼,施婳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眸子一动,道:“这是古琴?”
朱珠脆生生答道:“正是呢,小姐怎么知道?”
谢翎道:“想不到还有人送这么风雅的东西。”
施婳本就爱琴,此时见了,不免有些欣喜,道:“打开看看。”
朱珠便就着院子里的石桌,把琴匣打开来,那确实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通体呈黑色,上面有红色的纹理,看上去极其古朴大气,像是有些年头了,一看就不是凡品。
朱珠好奇地打量着那琴,道:“诶,这上面画的是一只鸟儿。”
谢翎看了一眼,道:“是青鸾。”
他这才注意到,那青鸾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那琴身上本就有的木质纹理,凤目狭长,羽翼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琴身上飞出来似的,再看那上面的痕迹,极有可能是一样古物。
谢翎神色凝重,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施婳。
只见施婳脸色微白,手指紧紧握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方古琴,谢翎心里不由一沉,道:“阿九,阿九。”
施婳仿佛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眼中带着几分惊惶,谢翎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分冰冷,施婳反握回来,低声道:“是他,他怎么会送这张琴来。”
她盯着那张古琴,心头涌动着巨大的无措,喃喃道:“他……会不会……”
谢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朱珠,道:“你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了。”
“哦,”朱珠道:“那这琴,奴婢要拿走吗?”
谢翎看向施婳,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了,道:“拿走吧。”
“是。”
朱珠带着那张古琴走了,谢翎转而看向施婳,道:“阿九,没事,你别怕。”
施婳勉强笑了笑,道:“那古琴名叫玉凤凰,乃是前朝的制琴巨匠所制作出来的,后来有人听闻太子好音律,便将它重金购得,献给了太子,辗转又到了我的手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想到,如今会再见到它,还是从太子府送过来的……”
“他怎么知道我会弹琴,怎么……”
施婳心中骤然涌起一阵莫大的恐慌,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像是要打起颤来了,这时,谢翎握紧了她的手,紧接着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仿佛是在安抚,谢翎的嗓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道:“不怕,阿九,这是巧合罢了,你别害怕,我在这里。”
“阿九,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竟然奇异地缓解了施婳心底里的不安,她慢慢地镇静下来,额头抵着谢翎的肩膀,慢慢地道:“这张古琴,上辈子也毁于那一场大火中……谢翎,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想起来?”
“他想起来也不怕,”施婳听见谢翎如是说道:“既然上辈子我能对付他,这辈子亦如此,阿九,你要信我。”
第 151 章
听着谢翎的话, 施婳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问道:“他昨日来过吗?”
谢翎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来过, 后来又走了。”
这事情总归是瞒不住阿九的, 倒不如告诉她, 省得她自己胡思乱想。
施婳听了,果然问道:“他来之后, 做了什么?”
谢翎低头望着她, 道:“他是来送贺礼的,不过我没收,他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
施婳疑惑道:“为何?”
谢翎顿了顿,才道:“他要送三名侍女做贺礼,我给拒绝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施婳却猜到事情肯定没有这般简单,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无缘无故要送三名侍女来, 但是他既然送来了,却被谢翎给拒收,当时大概还有许多宾客在场, 太子心高气傲,谢翎此举, 无异于在当众落他的面子, 太子又是个心气狭窄之人,必然会斥责他。
想到这里, 施婳眉头微蹙,眼底浮现几分忧心,道:“他可有为难你?”
谢翎笑了笑,道:“没有。”
施婳面上露出不信来,谢翎只好改口答道:“他只是骂了几句,并无大碍。”
施婳忧色不解,道:“太子如今掌管大半个吏部,你开罪于他,日后恐怕要给你下绊子。”
谢翎轻轻笑着,不甚在意的模样,一双眼睛望着她,道:“即便是如此,我也不愿意收下他的贺礼,我才娶了阿九为妻,若真收下来,又置你于何地?”
施婳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谢翎却伸出手来,略微抬起她的下巴,瀚如深海的眼眸与她对视,道:“阿九,我此生有你足矣,日后再不会纳妾,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再者,”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如今算是恭王一派,昨日太子来观礼,恭王也在,我这样公然与太子对着干,实则也是向恭王殿下以示诚意。”
“我将太子得罪得越彻底,恭王才越放心。”
施婳听在耳中,只觉得陡然生出几分心惊肉跳之感,越是和太子对着干,才越能向恭王表示最大的诚心,从此往后,谢翎就必须站在太子的对立面,成为恭王挥向太子的一把利刃。
一想到这里,她抓住谢翎衣裳的手指就越发紧了,就如施婳了解谢翎一般,谢翎也太了解施婳了,几乎施婳的眉目微动,他就能将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就如现在。
谢翎揽着她,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低笑起来,道:“别担心,阿九,我会小心的。”
施婳闷闷地摇头,突如其来的胆怯和恐慌,让她失去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因为如今的谢翎对她来说,太重要了,甚至超越了那一场大火带来的仇恨。
她不敢去赌了,可是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就如棋子落定,能不能退,早已不是他们能决定了,唯有谨慎前行。
施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谢翎,我相信你,如今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本是一体,只盼你日后行事不要瞒我,若将来事情成了,我们携手共度百年,白头偕老,若出了什么意外,事情败了,我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碧落黄泉,不敢决绝。”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决绝,这一句话,是当初谢翎写在信中的,如今听施婳说出来,他仿佛是一下就怔住了,然后轻轻眨了一下眼,亲昵地蹭了蹭施婳,低笑着叹息道:“好,傻阿九。”
施婳伸出手来,紧紧抱着他,在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下,两人相互依偎着,仿佛将对方当成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依靠,恨不能时光一瞬间就此老去,直至地老天荒。
过了两日,谢翎去拜访了晏府,当日他成亲的时候,晏商枝明显是有事情想问他,只是奈何时机不对,没有问出口,如今谢翎索性自己上门拜访,也免了晏商枝一番功夫。
他将谢翎请到了书斋,让人上了茶来,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与太子殿下扯上干系了?”
与恭王有交情倒是无可厚非,严格说来,谢翎的座师是礼部尚书窦明轩,而窦明轩乃是恭王的侍讲,再者恭王妃又与施婳交好,但是晏商枝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太子会来给谢翎观礼,带了贺礼来,结果谢翎还当众落了他的面子。
那一日晏商枝看在眼里,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实则心里是为自己这位师弟暗暗捏了一把汗的,恭王和太子如今的关系,便是还未踏入官场的杨晔都有所耳闻。
谢翎放下茶盏,慢慢地答道:“我的老师窦大人,本就是恭王一派,我作为他的得意学生,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跟恭王脱不了关系的。”
晏商枝却皱着眉道:“慎之,你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如今朝局不明,你才入翰林,将将踏入官场,为何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个敌人?你……”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些日子庶常馆功课紧,我也没顾得上你,原是我的过失。”
谢翎笑了笑,摇头道:“不,师兄的心意我明白,不过,太子此人,我见过许多次,不瞒你说,我恐怕与他气场不合,无法共事,日后说不定还会闹出不少事情来,不如索性早早站了队。”
晏商枝瞠目:“就因为气场不合?”
谢翎点点头,心道,那人上辈子害了阿九,这辈子又垂涎于她,可不就是气场不合么?
晏商枝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他,大概是恨不得骂几句的,但是又不忍心,最后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道:“莽撞!”
谢翎低头喝茶,任由他训,晏商枝骂完了之后,又坐了下来,想了半天,才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谢翎便答到:“自然是成了恭王一派了。”
他抬起头来,对晏商枝坦言道:“我今日来拜访,也是特意为了告知师兄此事,我既已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想必早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为了不连累几位师兄,就暂且不来往了,还请师兄体谅。”
谢翎说着,站起身来,道:“这话劳烦晏师兄也带给钱师兄与杨师兄一声,日后若有机会,再给三位师兄赔罪。”
晏商枝的脸色不太好看,嘴唇动了动,道:“你这是心意已决了?”
谢翎笑了笑,道:“事已至此,何来退路?师兄,保重了。”
晏商枝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他道:“你……万事小心,若是实在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再来找我,或许能帮上你一二。”
谢翎微微一笑,算是承了他的这份情谊,但是他心里是并没有想过这事的,晏商枝如今还未入翰林,哪里能帮得上他?无非是求助于他的父亲,晏父是都察院的官员,到时候若真的出了事情,说不定会连累到他们一家。
谢翎道了谢,便告辞离开了,晏商枝送他到府门口,目送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不免想起了当时,他们师兄弟四人一齐从苏阳城过来,初入京师赶考,彼时意气风发,言笑晏晏,如今他们依旧还在这里,却不知道日后的路又会走向何方,官场混杂,来日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天气愈发冷了起来,京师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这次的雪与从前不同,纷纷扬扬,夸张点说,一片雪花足有半个手掌大。
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了一日,积雪便已堆到了膝盖深了,可年关还没到,官员们照旧得上朝,天不亮就要起,街上不给点灯,得到了宣仁门前才有灯火来,还得赶上趟,这趟灯火没了要继续等下趟。
大冷天的,不须是谁,都得在宣仁门外候着,寒风嗖嗖地吹上一二刻钟,不知冻病了多少官员。
这一日,腊月二十六,京师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过年了,而大乾的官员们,也要打起精神来述职,今年都做了哪些事,办得怎么样,都要仔仔细细地向上呈奏,不敢有半点马虎,这可关系着他们明年的官运。
大殿内,宣和帝正坐在上首,他微微眯着眼睛,身子半靠着,听底下的大臣们议事,几个尚书争得面红耳赤,宣和帝却像是要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龙椅上的宣和帝听着他们吵,大臣们吵了半天,也渐渐回过味来了,想起来这是在御前,收敛了不少,宣和帝这才睁开眼来,道:“嗯?怎么不吵了?”
众大臣不敢接言,宣和帝便只得去看一旁的几个内阁阁老,点名道:“刘阁老,他们几个吵得朕头痛,你来说说,刚刚都吵了些什么?”
刘禹行乃是内阁首辅,今年已七十有九了,须发皆白,听了这话,上前一步,道:“回禀皇上,几位大人是在为今年各部的开支争执。”
“开支?”宣和帝表情不动,道:“开支不都已经花出去了么?怎么事先不吵,这都到年底了还来闹?”
刘禹行道:“这是——”
“行啦,”宣和帝忽然一手按在御案上,道:“今天先别吵了,这都快过年了,朕看你们也都不容易,今年还剩两天,好好回去过个年,有什么事情,明年再慢慢说。”
这一句话,就仿佛给众大臣脑袋上重重一锤,所有人眼皮子都是不由自主地一跳,皇上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现在还没到算账的时候,回去养足精神,明年恐怕要有大清算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惶惶,宣和帝一摆手,道:“都散了吧,今日不议事了。”
众大臣俱是跪地行礼,退了下去,正在这时,宣和帝忽然叫住元霍:“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朕都看了。”
第 152 章
“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 朕都看了。”
听了这一句, 元霍立即躬身行礼,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宣和帝的神色似乎不大好, 皱着眉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修的?一塌糊涂!朕交给你们的事情, 就是这么办的吗?”
一旁正退出殿门的太子李靖涵, 听清楚了这一句,忽然轻轻勾了一下嘴唇, 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来。
翰林院, 因为国史才修完,又是年关了,所以谢翎和朱编修等人这几日是没什么事情做的,不免有些清闲下来,朱编修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好奇地道:“顾编修呢?”
谢翎道:“听说是告假了。”
朱编修听了, 便道:“也是, 前几日赶工修订国史,确实甚是忙碌,如今总算是能得片刻喘息了。”
他说着又笑道:“我们倒还好, 慎之你这新婚燕尔的,也跟着一起忙, 尊夫人不会说什么吧?”
谢翎笑笑, 道:“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内人很是支持。”
“那就好, ”朱编修往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旁的茶盅,道:“今年总算要过完了。”
谢翎站起身来,准备去外间,他眼睛余光一扫,忽然看见了什么,停了下来,走到顾梅坡的桌案前,上面摆放了不少文房四宝与几本书籍,镇纸下,压着几页纸,还未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