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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医生:“你们要把我哥带哪儿去?”
  医生比较委婉:“天气太热,他的身体得先找个地方停着,等到你父母来了,再带你哥回家,行吗。”
  池小池固执道:“他的手还在动啊,你们要把他带哪儿去?”
  医生哭笑不得:“小伙子,你看错了。是地不平,滚轮床轧在上面,难免有点颠。”
  池小池抓住滚轮床,极力想要向医生证明自己的眼见为实:“叔叔,你听我说,我哥真的在动……我们不去太平间,我们不去。”
  医生叹了一口气:“请节哀。”
  池小池说:“我哀什么,他还活着。”
  医生说:“小伙子,你拦在这里,会影响我们正常工作的。”
  池小池不敢撒手,生怕自己一撒开,娄影就会被他们推到那个地方去。
  他抓住床角,对床上寂然无声的人叫喊:“娄哥……娄哥,你醒醒。你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太平间……”
  地方小医院,连镇静剂都缺货。
  池小池就这么保持着十足十的清醒,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强行掰开手指,和床分离开来。
  辘辘的滚轮声重新响起时,那蒙着白被单的身体又开始抖动了。
  池小池被按在墙上,远远看着车子在走廊上转了个弯,不见了。
  他想,两层楼而已,怎么会呢。
  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觉得说不定自己是拦错了车,认错了人,毕竟他只看到了被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
  所以他在撒谎说自己冷静下来了后,以家属的身份跟进了太平间。
  确认的结果是,他真的很了解娄影。
  他看过那只手握笔、拿游戏机、捧碗、拿筷子,拿螺丝刀,也看过那只手在睡着后安然摊平的样子。
  就像现在。
  他陷入了一场长梦。
  池小池握着那只手,沿着床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缓缓坐倒。
  看守尸体的是个老人,他远远看着,摇了摇头,旋即背过身去。
  池小池发现娄影的指尖很冷,指甲尖泛着异样的青,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轻轻呵气。
  太平间常年不散的冷气传到他的身上时,池小池开始觉得冷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里疼,他说不上来。
  池小池松开了娄影的手,双手扳紧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向内收紧。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齿间发出断续的痛苦呻吟。
  老人听到响动,有点担心,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浓重的陕西腔:“娃,咋咧。”
  池小池口齿不清道:“……疼。”
  “那爷爷带你去看医生?”
  “不看医生。”池小池把脸埋在手臂里,重重吸了一口气,“爷爷,我想打个电话。”
  “好,好,给爹妈打个电话。让你一个娃娃瞧到这个事情……”
  池小池抬起眼睛:“不,我要报警。”
  然而,他刚被老大爷搀扶着走出太平间,就有一男一女两个派出所民警迎面走来,男的约莫四十岁出头,女的年轻干练,短发齐耳。
  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灰白的脸色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你是叫池小池吗?”
  池小池同样盯着他看,木木的,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说:“我有事要找你们。”
  “我们也有事要找你了解一下。”女警察问他,“多大年纪了?”
  池小池干巴巴道:“14。”
  “嗬,真看不出来,个头窜挺猛,我还以为你十六七了呢。”男警察赞许地瞄一眼搭档,随即道,“那我们可得把程序走好。这样吧,你先给你爸妈挂个电话,跟他们说就在这里等。等你爸爸或者妈妈来了,我们再问你事情……”
  “我有情况要反映。”池小池打断了他的话,“是朱守成。朱守成害了娄哥,他让娄哥摔下去了……他还对我——”
  出乎他意料的,两个警察的态度都很是平静:“这件事我们知道。我们也是来调查的。”
  “调查什么?”
  “是安定路17号二楼207号住户朱守成报的警。”男警察道,“和一起入室盗窃案有关,其他情况不能透露。等你父母来后,我们再详谈吧。”
  池小池以为,掀开被单、看到娄哥的脸时,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他还是低估了人生的操蛋度。
  在送娄影去医院后,朱守成用医院的电话报了警,说自家进了贼。
  贼叫娄影,协助偷窃的叫池小池。
  池小池来他家里补习功课,做题,而他因为昨天晚上熬夜写教案,困得不行了,回卧室睡觉,打算等池小池做完一整套试题再给他讲解。
  他是被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的。
  他说,起先他以为池小池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家客厅里多了另外一个人。
  朱守成说,他下了床,走到门边,正好和准备进卧室的娄影撞了个正着。
  娄影做贼心虚,掉头就跑,被他从后抓住之后,居然和他扭打起来,打坏了君子兰,撞歪了家里的好几样家具,池小池也冲上来和他搏斗,被他推开后,竟然胡搅蛮缠,跑出去大喊失火。
  在扭打中,娄影想要从窗户逃走,朱守成本意是想阻止他,谁想推搡间,竟然害他坠了楼。
  池小池听完,当即一脚蹬上了审讯室的桌子,差点把桌子踹翻:“放他的屁!!”
  一旁的池妈啧了一声,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说罢,她朝负责问话的两名警员恭敬地弯了弯腰:“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脾气暴,在家跟我们也这么横,横习惯了。”
  池小池气得眼前泛黑,一口郁气淤在胸口,只感觉全身所有的血都在往喉咙口冒:“不是!!不是!!!你们为什么只听他的一面之词?其他邻居呢?我们楼隔音差,总有人能听到什么吧?!”
  短发女警察叫訾玉,她看池小池情绪太过激动,便特意放柔了声音:“那个时间段还留在筒子楼里的,只有一个耳背的老汉,一个宿醉的男人,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孩子。前两个人根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那两个孩子,记事都记不清楚,对事情发生的时间线是一人一套说法,等问了两句话,她们原先的记忆也不清楚了,证词没有办法采信。”
  说着,訾玉身体微微前倾,用温和的语调安抚他:“你不要激动。朱守成的说法归他的说法,我现在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描述。”
  池小池脸色煞白。
  他嘴里又平白弥漫起了男人的头油味道,鼻腔里充塞着食物和口水的发酵臭气。
  池小池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紧紧交握在一起,轻声说:“他……要对我做那个事情。”
  訾玉一时没有听懂:“他要怎么你?”
  池小池咬了咬牙,一刀剖开了自己那道隐秘的伤口:“……他,朱守成,要侵犯我。”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凝固了。
  池妈瞪大眼睛,在桌下掐了一把他的腿:“你疯了?胡说什么呐?”
  訾玉与中年警察老戴交换了一个满含惊愕的眼神后,道:“可以跟我们说一说细节吗?”
  池小池一字一字地说出自己的经历,说到被压倒在床上时,他身上抖得厉害,一阵一阵地反胃,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把他的胃向外掏。
  听完他的讲述,訾玉很是重视,立即决定带他去医院验伤。
  池妈却一直坐在一旁,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池小池。
  做完验伤后,天已经全黑了。
  訾玉开车,把池小池和池妈一并送回了筒子楼,并嘱咐池小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也不要到处乱跑,他们会尽快展开调查的。
  池小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眼睛直直看着车窗外。
  朱守成西装革履地站在娄影家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果篮。
  从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了一角厚实的红包。
  他正一脸沉痛地跟抽泣着的娄影小姨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扭过头来,看到了警车里的池小池。
  朱守成有些心虚,迅速转开视线,对娄影小姨说了些什么,小姨便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进了娄家。
  池小池想杀人。
  此时的他无比想让朱守成和娄哥一样,冷冰冰又孤独地躺在太平间里。
  池妈和訾玉告辞后,脸迅速郎当了下来,扯着池小池,一路把他拖上了楼去。
  家里冷锅冷灶,池爸坐在桌边,心情看上去也不很好。
  他问:“我听说了一点风声。到底怎么回事儿?”
  池小池刚要开口,池妈就开口斥责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长这么大,别的学不会,净学着惹事儿了!”
  她转向池小池:“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楼下姓娄的往来,他学习好,品行不好,你看看,现在怎么样?应验了吧?”
  池小池激烈辩解:“娄哥不是!!”
  “哦,他不是,那他怎么大白天跑人家家里去了?兜里还揣着人家的钱?”
  池小池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娄哥是为了救我……”
  “你就瞎扯吧。”池妈转向池爸,“你知道吗,你的好儿子,说人家朱老师对他动手动脚,还摸他……你听听看,荒谬不荒谬,啊?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人家朱老师是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对你动手动脚,他图什么啊?笑话。”
  ……池小池不想说话了。
  哪怕张张嘴他都嫌累。
  父母不会承认他们把池小池送去朱老师家补习的决定是错的,所以错的一定是池小池。
  既然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想出去透透气,却被池妈拦了回来,说他今天晚上哪儿都别想去,就在家里把情况全都交代清楚。
  池小池抿着嘴,无声地笑了两下。
  他在地上铺好了床,径直倒下,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再不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