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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定门已关妥,他才低声吼道:“我们不去追究你,你还跑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小池脚还是麻,站不很稳。
  他轻声道:“我打听过了,我还没到年龄,没有监护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们是娄哥最后的亲人了,求你们,求你们了,别不管他。”
  姨夫问:“告谁?”
  “朱守成。”池小池抬起头,“是他把娄哥推下去的,我亲眼看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娄影的小姨和姨夫也只是对望了一眼。
  娄影的姨夫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缠人精了:“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朱老师特地登门来说过,是他不小心把娄影推下去的。他向我们道歉了,赔钱了,警察来过,也没调查出什么来。我和娄影他姨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没有闹大的必要……就这么着吧。”
  池小池张了张嘴。
  ……“就这么着”。
  一条人命,就这么着。
  他嘶哑着嗓子,打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感情牌:“叔,姨,娄哥是你们一手带大的……你们不能……”
  闻言,娄影的小姨偏过脸去,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
  姨夫揽住小姨,拍肩安抚妻子一阵,再面对池小池时,他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事还怪我们不成?我们为了养活他,让他过得好,已经拼了命了。你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朱老师也答应对外说,是娄影去他家补习时不小心掉下去了,你还想干嘛?彻底让他在这栋楼名声扫地,让我们家名声扫地?到时候我们哪来的钱搬家,你给吗?再说,娄影本来是个多好的孩子,自从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务正业,跟着你到处乱跑。我们看在他成绩不坏的份儿上才没和你计较,你现在倒是跑来质问我们?”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辩解道:“我……”
  姨夫把连日来的压抑一点不剩,全部发泄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点?张口就是我们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场官司要花多少钱?把事情闹大,到头来,我们家名声毁了,还未必能拿到这么多赔偿,到头来你让我们两个怎么办?”
  娄影的小姨知道丈夫这话说得太过了,摆摆手,示意姨夫别这么冲。
  她是个脾气很温和以至于软弱的女人,细声细气道:“是我不好,没教育好小影,给人家添了麻烦。朱老师还赔给我们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整整八千呢。”娄影的姨夫插了话,“人都没了,我们再对朱老师死缠烂打,不是叫楼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话?说我们家贪得无厌?”
  “不是这样的。娄哥没有错……”池小池鼓足勇气,打算再把自己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伤疤撕得惯了,就麻木了。
  谁想,娄影的姨夫已经没那个耐心再听他说下去,干脆道:“今天娄影已经火葬,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声音和他此时的心跳一样轻:“什么……”
  他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
  没人告诉他。
  他还没得及见娄哥最后一面。
  “这大夏天的,尸体哪里存得住,再不烧就臭了。”姨夫说,“今天已经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咙里生出了一个漩涡,把想说的话统统卷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们不管。我也怀疑过,小影不是这样的人。”小姨软声道,“可我们都很累,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心力管这件事了。”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话。我怀了。厂里组织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昨天出的报告单,孩子快两个月了,很健康。”
  池小池发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娄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对对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是男方的问题,治了很多年,都没见起色。
  所以他们照顾娄影上心出力,也是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有孩子了。
  说得残酷一点,娄影,对这个小家来说,终究是个外人。
  这样想着,池小池回头去看娄影的房间,想着它变成婴儿房的模样。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言语间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还有事吗?”
  池小池听见自己说:“有。”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单手扶住椅背,对着两人,缓缓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两个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有事说事,你别跪,起来起来。”
  池小池纹丝不动,嗓音也低了、稳了:“叔,姨,我求你们一件事。……别收掉娄哥的房间。”
  姨夫马上不干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别……”
  “您听我说。”池小池微微抬头,直视着姨夫的眼睛,身子虽然有点摇晃,眼里却黑白分明地沉淀着一股情绪,“别收娄哥的房间,别动他的东西。你们把这个房间租给我,成吗。”
  姨夫嗤笑一声:“租房是要付钱的。”
  池小池的手从椅子边缘滑落,垂在了身侧:“我付。”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说话了。
  池小池木着一张脸,说:“我打听了。这片地方租房的价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合500块钱一个月。咱们这栋楼厨房厕所公用,娄哥又只有一个小房间,我租下来,划200块钱一个月,您也不吃亏……”
  说着,他看向娄影的小姨:“孩子会需要这笔钱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该怎么办了,转头望向丈夫。
  这笔钱不算是小数目,姨夫已经下意识地在用目光张望,估算婴儿床应该放在房间之外的哪个地方了,被妻子拽了两下,方才回神。
  他问:“你爸妈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们同意,也请你们不要和他们说。”池小池说,“这笔钱,我自己能挣。”
  达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价随市走的初步协议后,池小池离开了娄影的小姨家。
  他扶着墙,一步步顺着走廊往前走。
  这个时间,聚摊闲聊的筒子楼居民早散了,楼道里有鼾声、虫声,交织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脚步,却轻得踏不出声。
  他一个人,从一楼走到二楼。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声控灯坏掉的楼梯,贴着墙根,轻声叫道:“娄哥。娄哥。”
  很快,他为自己的滑稽举动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笑,肩膀不住发颤,笑得在楼梯拐角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下下耸动着,笑到几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来探望“受惊的”老父了。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衣着光鲜得很,听说是在城里哪个地方做生意,赚了大钱。
  池小池待在家里,背靠着墙,听着从墙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听说是入室盗窃的小偷?小偷手脚不干净,道德败坏,死了就死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这种事,您再住到这儿,合适吗?要不你还是跟我们到城里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房子,把二室换成三室,给你住。”
  “不了。你爸离退休还早着呐,还能多干几年。那些孩子喜欢我,离不开我呀。”
  “那爸,我给你换套门窗吧。”
  “哎,行。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黄鱼熬汤?”
  “爸你别动,菜市场在哪儿我们都知道,我一会儿跟梅一块儿去买。梅,你去把那个苹果给爸拿过来——”
  “那我把垃圾放门口,一会儿你们下去记得倒啊。”
  池小池站起身来。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出门,走到朱守成家门前时,门恰好从里面发出,发出蛮尖锐的吱呀一声。
  里面露出了朱守成的脸。
  他左手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右手拎着一袋垃圾,隔着一层纱门,望着池小池。
  半晌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朱守成问他:“……还想吃绿豆棒冰吗?”
  池小池没有理他,背着书包,大步逃开。
  他逃开了朱守成,也逃开了楼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闲话的人。
  关于娄影“偷窃”的事情,朱守成的确没有出去乱说。
  但要命的是,他也没有否认。
  警察来过,问了娄影的风评,问了曾经发生在娄影身上的半导体事件,对于楼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言,自然而然能拼凑出一套他们想要的“真相”来。
  池小池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也不想。
  好在今天他有约。
  昨天,訾玉约池小池出来吃个便饭。
  她很喜欢这个固执又倔强的少年,但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能帮到他什么。
  除了在他吃饭时往他碗里夹菜,訾玉什么也做不到。
  她掩饰着心底的沮丧,把一筷子涮羊肉夹进他的碗里:“多吃。看你,就这几天,瘦了一大圈了。”
  池小池往嘴里塞着菜:“訾姐,你找我有事吧?”
  訾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池小池便已猜到:“……结案了?”
  訾玉又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藕片,不想多谈此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