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霄和你不一样!”孟雪里大声反驳,不知想反驳对方,还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不一样,否则他不会跟我吵架,还非要救你,还去磨梳子,那是我为他铸的剑,他就给道侣磨梳子?”胡肆这样说着,自己气先笑了,“幼稚,他以为我会生气吗!”
两人为“通天之门”频繁争执,胡肆甚至对霁霄说:“你做得太多。如果你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固然有“厌倦风雨”之意,也未必没有与师兄赌气的成分。以霁霄的心胸和境界,不必与任何人赌气,师兄除外。
后来他喜欢上孟雪里,长春峰池底说的话,也的确出自真心。
但孟雪里不知这些,一时语塞,心中酸楚。
胡肆继续道:“我知道霁霄准备了三条海蛟,他等着有一天,有人乘上化龙的蛟,彻底冲开通天之门,去往无边无际的天外宇宙。即使他失败了,尽力试过也不后悔,况且蛟有三条,还有两人可以一试。再不行,还有他的学生们,按他的说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霁霄建立学院,鼓励打破门户之见,各派法门取长补短,交流学习,整个修行界共同进步。直到某一天,有人去冲开那扇门。是谁不重要,哪一天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方世界终会等到这一日。在此之前,人们正常生活,修士照常修行,无需多虑。这一观点,霁霄在拥雪学院的教学中反复提及,后来流传开来,受到人间修行界广泛认可。
“两百多年师兄弟情谊,为何不能相让?”孟雪里问。
胡肆沉默片刻,说道:“小时候,他想看什么书,使什么剑,我都能让给他。但这一次,让不了。我得抢在他前面,抱歉。”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怒火:“那扇门真的很重要吗?值得你们这样打生打死,算天算地?”
“修行没有终点。修士活着就要探索,求未知,求超脱,求能求的一切。”胡肆说着,拿起案上“魔元”笑了笑,“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有妖族神魂,人族真元,只差一步,就能三族合一,舍身合道了。”
话音未落,天光倏忽暗淡,风起云涌,浓云遮蔽霞光,阴风怒号。
孟雪里蓦然变色。
整片天湖被狂风卷起,波澜沸腾,竟然升起道道炽热白烟。天地间磅礴灵气向湖水奔涌,水浪化作岩浆翻滚。
湖畔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俱作燃材,熊熊烈火围湖而烧。
若从更高处看,它像一座燃烧的熔炉,巨大无比,如果天神要炼器、炼丹,当用此炉。
湖心岛屿,正在熔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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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城,拥雪学院。
缠绵春雨季过去,天气晴好,枝头花叶繁茂,燕语莺啼。
“请教剑尊,修士过度干预凡间事,真的会影响自身气运吗?学生昨夜读到一本书,书上说倘若修至圣人境,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一举一动就更要小心谨慎,圣人干预修行界,相当于普通修士干预凡间。替天道制定规则,会遭天道降临厄运惩罚,请问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霁霄这堂课接近尾声,学生们开始自由提问。问题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霁霄想了想答道:“你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我师兄写的。”
学生不知他在认真说,还是说笑话,也不敢笑。
霁霄继续道:“他曾劝我别做得太多,要学会借剑,但对于剑修来说,有时可以借剑,有时绝对不能。有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是唯一。写书人观点不同,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选择相信谁。因为世上未知之事,本就太多。”
学生听罢行礼道谢。
“至于修士该不该干预凡间……你在外游历时,路见不平,拔不拔剑?”霁霄问。
“当然拔剑!”那学生朗声答道。
“看到就拔剑,那如果看错好坏,误帮坏人,错杀好人,又怎么办?”霁霄再问。
“这……”
“你若不敢拔,但凡遇事便畏手畏脚,磋磨剑意锐气,又怎么办?”霁霄三问。
“我,那我多看一段时间……”学生想了想,坚定答道:“明辨善恶比拔剑更重要,这不会影响我道心。”
霁霄微笑。
他忽然抬手,一道流光自窗外飞入,落入他掌心。
“速来,救急!”这是一封传讯符,上面有雪山冷冽的味道,和孟雪里温暖的气息。
霁霄脸色微微变化。
学堂一时寂静,众人屏息,猜测天下出了什么大事,竟令霁霄真人变色。
霁霄挥袖召来一朵云:“今天先上到这里,我该接我道侣回家了。”
学生们松了口气,又觉得就算妖王今天不想上课,偷跑出去玩,剑尊这话说得也不对劲,像长辈去接小孩放学。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笑。
只有一位性格最活波,年龄最小,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喊话道:“请教剑尊,孟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孟师了。”
想是真想。孟雪里随身带一只零食储物袋,装满松子仁、蟹黄瓜子、糖炒栗子之类,自己吃的时候,不忘发给年幼弟子吃。当然这个理由他不敢说。上剑尊的课就是这样,有一百种不敢。
霁霄:“明天吧。”话音远远传来,人影已在天际。
小弟子像是得到至高保证,欣喜道:“好,明天见!”
霁霄驾云飞渡,寻信而去。
雪花铺天盖地。山间雪崖陡峭、冰川横斜,孟雪里的气息越来越近。
“雪里!”霁霄看见温泉旁的熟悉人影。
“轰!”两侧雪坡剧烈震荡,洪水般积雪倾泻而下。
霁霄视线模糊一瞬,百余根冰锥顷刻破雪而出,每根足有十丈长,四面横斜,交织成笼。
这是困阵,在霁霄眼中,是一个劣质陷阱。
霁霄:“他不在这里?他在哪儿?”
雀先明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变回自身形貌:“对不住,阿貂让我拖住你。”
霁霄环顾四周,一边感知孟雪里位置:“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忽然他看了眼雀先明额头,神色有些诧异:“他去了天湖,对吗?你跟我想法一样,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死。否则你不会去见胡肆。现在还来得及!”
雀先明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别胡说!”
孟雪里都没有看出来,霁霄如何得知?这对师兄弟太可怕了。
霁霄:“你身上有一道护身符,刚种下不久。我师兄种的符,我认得。”
在他眼中,雀先明脑门上明晃晃写着“我有人罩”,然而后者根本没意识到,仍表情茫然。
“你觉得雪里做错了?要阻拦他?”
霁霄摇头:“道侣之间,不说对错。不仅阻拦他,也要阻拦胡肆,他们现在很危险。请和我一起去天湖!”
说话间,雪水消融,冰锥粉碎,漫天冰屑飞扬。
雀先明:“你在威胁我?”
“不。”霁霄认真道,“我是请求你。”
雀先明一怔:“我终于有点明白,孟雪里为什么喜欢你了。”
能用剑解决的事,霁霄居然愿意用“请求”。
与霁霄相比,自己拿羽毛换鲛珠算什么。英雄负荆不自由,谁能一生不低头?
第164章 无用之物
“你把我放在这里就行, 只要我喊他名字, 他听到了就会下来找我……”雀先明指着天湖下方, 南海上一座岛屿,对驾云的霁霄喊,“哎,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吗?我上次就这样喊他下来的!”
他得到鲛珠后,羽毛折损一半,飞不上天湖, 只好登上海岛, 攀爬最高山崖,站在最高树梢大声呼喊, 直到声音嘶哑,嗓子腥甜。那时候雀先明想, 是否胡小圆站在家乡山顶喊他名字,便如此刻一般——他一个人对着呼啸山风, 茫茫天地,却得不到回应,该有多害怕。
等他喊得筋疲力尽, 胡肆出现了, 取走他手上鲛珠,还点了点他额头。雀先明只觉一道清光没入眉心,化作暖流流淌,伤痛顿时一扫而空,浑身舒畅。他想说点什么, 却没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人又走了。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还能喊人下来。而且他已经泡过温泉养足力气,如果见到对方,能说一整天的话。
“你自己上去天湖吧,我在这里就好。”雀先明坐在树捎上,对霁霄喊道,声音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
天色昏黑如夜,狂风呼啸。天湖大境的云阵飞速旋转,形成一只巨大阴云旋涡,覆盖整个海面。海上掀起重重巨浪,一层高过一层,浪头直冲天穹,南海诸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天湖阴云沸腾翻滚,隐约可见其中赤红火光、明亮电光纵横交错、道道劈闪。偶有惊雷字云中轰下,如天神车轮碾压人间,隆隆爆响,似要将这天地搅得倾覆。
霁霄乘云直上,却陷入浓浓黑烟中。
胡肆居高临下,穿过火海、电光、浓云望见那道人影,惊奇地发现,他几乎不认识霁霄了。
因为频繁地与人接触、料理“俗事”,霁霄身上高不可攀的气质削弱,眼神也不再漠然。如果说以前是冷硬的坚冰,现在更像融化的雪水。
从小相伴长大的师弟,终于变成了另一个人。胡肆心情复杂。有感情生活对一个剑修来说,足以产生这么大影响吗?
“你道侣来了。”胡肆问孟雪里,“你觉得他能上来吗?”
孟雪里看不清火海之外,只见眼前胡肆身形模糊,似真似幻。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忽然意识到方才见面时,胡肆身上的“出离感”从何而来:“你分魂出窍?”
此人不是武修,但对天地规则的领悟,对空间领域的掌控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是真正的道法之战。
“小把戏而已,给你两百年,你也学得会。”胡肆摩擦着魔元,“已经走到这一步,无可转圜,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浓烟中,霁霄听见胡肆的声音响起:“师弟,你不该来。”
这声音并非从天而降,它围绕着霁霄,回音不绝,无处不在。胡肆的领域里,霁霄失去主场优势,失去对空间的掌握。
霁霄平静答道:“我来拜访你,带我道侣回家,就这么简单。”
胡肆笑笑:“不简单,看你本事。”
“我本不该与你动剑。”
“因为我不用剑?”
“不,因为你是我师兄。”
他们太了解对方——霁霄知道胡肆有多少道术,胡肆也知道霁霄会多少剑。
霁霄无法向胡肆出剑,但既然胡肆逼他,非出不可,就要用最强的剑,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霁霄伸出右手,五指张开。
狂风穿过他衣袍,大袖猎猎飞扬,好像一面战旗。
天地间回荡着胡肆的大笑:“来啊,让我看你重修一次,有什么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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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大有长进!”这是白鹭城主今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当年将虞绮疏送入寒山,而这个决定,将为家族带来数百年荣耀。
城主府光辉陡增,摆宴一整天。普通人自然无缘华宴,请的都是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