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蛟又怕霁霄怪罪它们临阵脱逃,于是高喊道:“虞兄弟,我们来保护你!”
其实霁霄根本无暇在意它们。
“万古长春”阵的边缘,已与燃烧的云阵边界相接,磅礴力量冲击下,两方阵法不堪重负地僵持,交接处星火迸发,弧面防护罩被压缩,发出琉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从虞绮疏的角度望天,好像一只倒扣着的淡绿色琉璃碗,逼近另一只疯狂旋转的深红色陀螺。碗壁被削下碎屑,陀螺被拖慢速度。
胡肆微微叹气:“我设计这两座阵法时,‘万古长春’为生,生机、生命之意;‘天湖云海’为灭,消散、无形之意。一生一灭,轮回往复,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天地间两道最原始的力量,谁能取舍其一?胜能压过谁?”
“生灭共存,就像你和霁霄,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两败俱伤。你们分不出胜负了。”孟雪里说。
“那可未必。”胡肆摇头。
胜负难分,云不能烧山,山不能压湖。
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以这种方式继续过招,除了山海倾覆,人间遭难,别无他用。海上修士尚可躲避,沿海一带的凡人村镇、国度将全部淹没毁灭。
霁霄先收了剑,或者说收了山。
长春峰退掠白余丈,向虞绮疏飞去。后者急忙御剑上山,只见多番巨震之下,桃林破碎,满地狼藉,幸而没有遭到外来攻击。虞绮疏脱下外袍,兜起桃树下一窝瑟瑟发抖的金钱鼠。登上观景台观战。
胡肆见霁霄先收山,挥袖送去一阵浓雾。霁霄岿然不动,身形隐没茫茫雾中。
这是请君入瓮,可霁霄不得不进。他想取胜,只能一路杀破对方所有神通。
虞绮疏忽见霁霄身形消失无踪,便知接下来战斗由明转暗,必然更加凶险。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纤毫间分高下。
浓雾散去,雷火、骇浪、长春峰都不见了,霁霄来到风平浪静的天湖大境。流云聚散,茶亭里坐着独自饮酒、看风景的胡肆。
天湖大境是新的,胡肆也是新的,他们处于胡肆创立的新时空,暂时与外界隔绝。
胡肆转头望向霁霄,微笑举杯:“你来了。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天地间回音阵阵,仿佛在应和他。属于胡肆的领域中,胡肆无处不在。他是风的消息、云的轨迹,湖水的波澜。
霁霄拔剑,一道剑芒穿透云层,搅碎一片银色湖水,漫天银屑飞溅!
胡肆愕然。
霁霄忽然意识到,此时是胡肆创立天湖大境不久,这个时空的胡肆,并不知道刚才他们的战斗,或许以为师弟前来拜访道贺,便展示自家得意阵法。
但初空无涯已经出鞘,一往无前,就像时间不能回头,江河不能倒流。
他方才收过一剑,这一剑再收,必折损剑气,以后每一剑都不得不收,那要退到什么时候?
所以霁霄不仅不能退,还要以此剑表明决绝战意。
湖水波浪犹在半中未落,初空无涯已穿透“胡肆”胸膛。
霁霄看见天空、湖水、云层,世间一切裂开,显出蛛网般纹路,随即片片碎裂、飞散无踪。
霁霄又来到寒山山道,胡肆从山道那头转过来。
这是少年时期,初拜师不久的小胡肆。他还没有放弃学剑,因而腰配一柄长剑,面上犹带稚气和几分傲气:“你是谁?我要去藏书楼,你别挡着我。”
霁霄记得,接下来他们会在藏书楼碰头,研习道经,然后去演剑坪,折下树枝互相喂招。
“请不要这样。”霁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他恢复修为后,不像其他强者,习惯于武力施压;也不像重修前,觉得万事尽在掌握。谁能想到,决战时刻,剑尊用来解决最重要问题的办法,竟然是请求。
真正的胡肆没有关闭这个时空,于是“小胡肆”又问:“你到底是谁啊?不穿寒山道袍,身份不明,你……”
少年声音戛然而至,一道树枝穿透他胸膛,霁霄抽枝,血泉才喷涌出来。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轰然倒下。
霁霄不想动初空无涯了。春天该以春风杀人,秋天该以秋雨杀人,杀少年胡肆,就用少年过招的树枝。
这不是幻境,或者什么蜃景。
寒山是真实的,“少年胡肆”也是真实的,它们是胡肆截取过往时空中的片段,创立出来新的小时空。
如果说“过往”是一颗直上直下的树,这棵树现在被胡肆扯出新的枝丫,野蛮生长。每个胡肆死亡,则小时空毁灭,霁霄再被抛向下一个小时空。
面对过去,人间最强的剑,也会犹豫,会变慢。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多少个过去的胡肆,这取决于现在的胡肆可以支撑多久。
熔炉正中,茶亭里,胡肆摩擦着魔元,“论战力,我的确不如他,我只好逼他不停杀我。”
在看不到尽头的厮杀中,看谁先撑不住,看谁先露怯,看谁先崩溃。
手还够稳吗,剑还够快吗,飞升的心意还能不动摇吗?
胡肆将魔元抛弃又接住,这一个刹那间,霁霄又杀了“胡肆”四百六十七次。
胡肆脸色略微苍白。
寒门城,秋雨天,青石板街道空空荡荡。一位青年打着油纸伞,独自赶路,形色匆匆。
霁霄从长街另一头奔来,溅起一路水花,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你想逼我杀你多少次?五百次够不够,一千次够不够?”
青年“胡肆”举着伞,抱着怀中书卷,诧异打量他,像看个突然出现的疯子,浑身戒备:“你别过来,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会喊人,我要喊我师弟了,我喊了啊!”
霁霄跌跪在地,泥水染脏他衣摆:“我恨你,师兄,我恨你。”
千万颗雨滴悬停不动。从无限高的天空,到无限远的空间,漫天雨滴就这样静止着,好似时间长河停滞不前。
霁霄眨眼。他前面雨帘重新降落,汇成一柄剑,穿透青年胡肆的身体。
又一个小时空毁灭。
……
战斗从未如此艰难,百战百胜,远远不够。要无数胜。
霁霄杀了胡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亲手抹杀两百余年相处的每一处回忆,杀得失去知觉。
从平静,到痛心、崩溃、疯狂、再到死寂、麻木、漠然。
“师兄,你输了,收手吧。”霁霄打散周身浓雾,向前走去,神色平静至极。
在现存的时空中,从孟雪里的角度看,仅仅过去片刻,霁霄便抵达云阵边界,好像是胡肆放他过来了。
第166章 剑出寒山
胡肆张嘴想说些什么, 先咽下一口心头血, 他面如金纸, 似大病一场。
孟雪里隐约明白了,脸色微变。
霁霄没有答话。
他道心崩塌又重塑,比以往更坚定百倍。以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现在是天崩地裂,宇宙毁灭面不改色。
他来这里是为了阻止孟雪里杀胡肆,阻止胡肆以孟雪里祭天, 本来没想过杀谁, 只想打败对方。
但当你反复杀一个人直到麻木,你再看见他, 便像看路边一株草、道旁一颗树一般。
这时倘若再让你杀第一万遍,你就像砍一棵树, 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知觉。他相信胡肆也知道这一点, 绝不敢再出手逼他。
所以霁霄心情平静:“雪里,跟我回家。”
这场荒唐该结束了。等诸多道法贯通,水到渠成, 通天之门自会打开, 决不该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捷径”。
霁霄扬手抛去“初空无涯”,长剑飞越过火海,钉在茶亭正中,入石三寸,隔开孟雪里与胡肆。
剑所过处, 剑轨凝实,化作一道虹桥,搭在孟雪里脚边。霁霄只剩隔空御剑的力气,没有心力闯过整座“熔炉”,除非一剑杀死阵主胡肆,云阵自然消散。
孟雪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霁霄:“……先救你。”
“不是这个。”孟雪里说,“我们在妖界时,镇妖塔蜃景最后一重,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孟雪里闭着眼,一路被霁霄牵着走。只有霁霄受到千年老蜃的蜃景考验。
霁霄沉默一瞬,如实回答:“通天之门。”
“我明白了。”孟雪里看向胡肆,笑了笑:“不愧是师兄弟。愿赌服输。”
什么对霁霄最重要?他赌人间苍生,胡肆赌通天之门。
出乎胡肆意料,孟雪里笑容中没有讽刺或心酸,反而一片释然。
孟雪里想,他与霁霄成为真正的道侣后,霁霄对他情深义重。陪他去妖界,无底线地纵容他,对他说“你玩的开心就好”,在他失意时,笨拙地安慰他。这一切都是霁霄的改变,但这些改变仅限于表层行为,一旦触及到终极真理、天外谜底,霁霄还是初见时的剑尊。
胡肆气息虚飘,方才一场斗法令他筋疲力尽:“其实如果你我早些遇到,未必不能当朋友,只可惜……”
孟雪里接过魔元,学他拿在手中把玩:“所以这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胡肆无奈道:“你才读了几年人间典籍,一知半解,不要乱用诗句吧。”
“没有乱用,我故意占你便宜。”孟雪里说,“刚才你死过那么多次,我心里爽了。”
胡肆一怔,哭笑不得。
孟雪里静静看着他:“你有你的道理,霁霄有霁霄的道理,你们要追赶星辰,永无止境地探索未知,我永远都不如你们聪明……我还是更在意‘生命’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但当他最后一句脱口,宣告于天地,便觉陡然一道明光照进心扉,眼前一切不同了,万物豁然开阔。
孟雪里取出怀中一卷薄册,甩手向天抛去。书页散开,纷纷扬扬,在天湖火焰中燃烧,转瞬成飞灰,像一群扑火的蛾。
“这就是我的道心。”孟雪里站在漫天灰烬与火光中,“不是你,不是霁霄的,是我的。”
那是霁霄为他写的第二本书——《立道心》。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再来教他如何立道。可惜太迟了。
霁霄:“雪里,我们回家再说。”
孟雪里对他笑笑,手持魔元,纵身一跃。
熔炉岩浆,漩涡火海,滚烫热浪扑面而来。孟雪里体内妖族之力、人族之力、天外之力飞速流逝,注入云阵中,形成一道火云向天穹涌去。
“不!”霁霄瞳孔微缩。几乎同一瞬间,初空无涯铮然拔起,化作一道流光。
这是他修行两世,所使出最快的一剑。
或许不该称为剑,他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比熟练地动作。
天湖火焰熄灭,雷电停歇。孟雪里浑身淌血,低头只见手中“魔元”变化,表面一层魔气消散,妖气溢出,原是剔透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