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多厚的青砖围墙,两丈多高的楠木柱子,可是屋顶常年失修,早已开了天窗。室内野草一人多深,蚊虫雉鸟,到处乱飞。这就是清国,从明国继承而来的银库。
这里原本是户部的重地,防卫级别比紫禁城还要高。可是如今,这里成了户部人员的方便之所。
墙根几处被刚刚尿过的痕迹,康熙一眼看见,鼻子都气歪了。
索图虽然升任议政大臣,但此时还兼着户部尚书。手下人员不检点,被皇帝发现,作为老大,脸上自然无光。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上前:“这座银库为前朝张居正所建,至崇祯年间,就已经废弃。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长久不用,破败是在所难免的。”
索图显然是在为属下开脱。然而如今银库这副光景,愣要认真起来,也的确不大合适。拿一座满是野草的破屋子当银库,较真岂不是笑话?
皇帝叹了口气,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来:“据朕所知,赋为主,税为次,华夏历代如此。张居正为何不循他们祖宗之法,转赋为税?”
根本的原因,索图搭不上来。
户部尚书都搭不上来,其他人更是一脸懵逼。
“华夏为农耕文明,所以历代以农赋为主。但农赋主要是粮食,在收缴、转运和储存的过程中,极为繁琐,耗费极大。所以张居正转赋为税,主要旨在节约成本,提高财政效率。”
曹继武的声音,从外响起,众人纷纷回头。
因为金日乐的原因,皇帝膈应曹继武。但有佟国纲在场,他还是很快恢复了神色。
曹继武搭胸为礼,规整的女真范儿,皇帝也按女真习俗还礼。
这里有不少曹继武的朋友,纷纷过来打招呼。
国之重事,不可荒废,皇帝迫不及待:“诚如爱卿所言,那这座银库,为何如此光景?张居正做好了铺垫,大明财政效率如此之高,崇祯为什么一直缺钱?”
曹继武只好先撇下众人,给皇帝解惑:
税,主要针对商业。
明国自隆庆开关,商业蓬勃发展。商税的比重,超越农赋。所以张居正顺应潮流,简化耗损极大的农赋,将国家财政,转移到商税之上。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财政改革。
先秦之后的华夏,重农抑商,成了主流。朱元璋出身农家,痛恨商人和士大夫,他的明国,将重农抑商发挥到了极致。所以从洪武到嘉靖,两百余年,农赋一直是明国的命脉。而商税的征收比重极低,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也是因为朱元璋的出身,小农思想,抠索保守,嘴上说是为了老百姓,实则全是在维护自家。两百多年的繁衍,除了南北直隶之外,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朱元璋的藩王子孙。光是供养这些藩王子孙,农民就已经到了极限,哪有多余民力,来支撑国家?
所以隆庆开关,从商业另辟蹊径,那也是必然。
然而朱元璋的子孙,虽然掌控大量财富,但有制度限制,宗人府时刻都在严密监控,所以他们只能坐享其成,不能经商活动,分享商业红利。
除了朱明皇家之外,掌控明国财富的,就是士大夫阶层了。他们是明国制度的操纵者,雄厚的财力加上制度的便利,所以隆庆开关的红利,大多被士大夫攫取。
两百多年前,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开创了大航海时代。一百多年前,西班牙人横渡太平洋,占领吕宋群岛,改名菲律宾,正是明国隆庆时代。
所以西班牙人从美洲掠夺的白银,经过太平洋航行,转经菲律宾,大量涌入华夏,明国的海洋贸易步入辉煌。
诚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近海的江南,一直是明国最发达的地区,这里也是最大的士大夫集团所在之地。所以海洋贸易的兴起,商业蓬勃发展,江南士大夫个个赚的盆满钵满,而明国财政,却是每况愈下。
所以张居正为了解决士富国穷的困局,推行一条鞭法,着重财政改革,主要针对商业,严重侵蚀了士大夫的利益。所以江南士大夫的代表,东林党由此而生。
万历因为个人恩怨,清算张居正,但并没有废除商税。为了照顾拥趸东林党的情绪,万历玩了个偷梁换柱,将国家制度保障之下的商税,转为内帑,由专门制衡士大夫的东厂负责。
换汤不换药,东林党对内帑可谓是恨之入骨。天启皇帝虽然不问朝政,好在有魏忠贤帮他主持,依靠内帑的银两,勉强支撑着的大明帝国的运作。
可惜少年轻狂的崇祯,不听天启遗言,扳倒了魏忠贤。得势的东林党,趁热打铁,在崇祯没有熟悉政务之前,立即灌迷魂汤。可怜的崇祯皇帝,被圣明之主的高尚,一阵吹风,‘顺民之所愿’,废了怨声载道的内帑。
制度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要破坏,却很容易。就好比树木,至少十年才能成材。一条鞭法花了张居正十多年的心血,崇祯一道圣旨,就像一把利斧,将刚刚成材的树木,连根砍断。
所以时间一久,等崇祯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况且本该内帑的税银,早已被东林党分摊在了农民身上。供养各地藩王的农民,自然是雪上加霜。
没有内帑银两的支撑,国库空虚,军费粮饷全无,国家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崇祯病急乱投医,仍然听信东林党的昏招,裁撤驿站,节约开销,结果把李自成给裁了出来。
已无活路的农民,就像秋草之原,而李自成就是一点火星。偌大的乾清宫中,时刻为银两发愁的崇祯,最终只能去见朱元璋。
这么全面精准的论断,康熙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击节称妙,众位大臣,也纷纷呼喊精彩。
兴奋之余,康熙忽然有些疑惑:“翰林院几乎全是东林余党,爱卿之言,他们为什么没给朕说过?”
曹继武笑了:“露脸的高尚,自然大力宣扬。龌龊的勾当,自然是选择性回避、遗忘,甚至是抹杀。”
家丑不外扬,有谁愿意把自己的阴暗摆在阳光之下?
万历不上朝,不符合儒家的高尚,所以明亡于万历。阉党的臭名昭著,早被华夏数千年的传承,带飞了节奏,所以魏忠贤很坏。在东林余党口中,明国灭亡的罪责,从来没有自己的份。即便是自己拉的屎,也想法设法,往魏忠贤、崇祯头上扣。
所以康熙身边,有一大帮汉人士大夫,他却听不到曹继武这么精准的真相。
佟国纲提醒:“东林党巧舌如簧,打着高尚的幌子,到处忽悠人,当年崇祯就是中了圣明之主的高帽子,陛下不可不防啊!”
国舅是自家人,自家之言,自然是真心实意,康熙感触颇多,向佟国纲和曹继武,分别行了礼。
东林余孽虽然可恨,但如果把他们全都清理出去,清国又玩不转了。
可是明国的财政败坏,正是东林党搞的鬼。不把他们清理出去,户部财政,怎么可能好转?没有钱,军费粮草俸禄全无,清国岂不坐等灭亡?
康熙满面愁容,明珠不忘给伤口撒把盐:“明国的俸禄,出了名的底。到了四品知府的品级,才勉强过上富裕。张居正改革,以白银作为税收主体,就更方便了贪污截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咱们清国的污秽之风,比明国可是更加的不堪。”
十年寒窗苦,为的什么?
黎民百姓?
纯属扯淡。
我民族大义不要了,我国恨家仇也不要了,我来做你清国的官,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当然我嘴上不会这么直白,还是按照老规则,替圣人说话,为了黎民百姓幸福安康。你清国要是真信了,那就别怪母猪撞树了!
东林余党占据着清国政权的各个环节,你不用他还不行。用他,得把他喂饱了,才会给你清国办事。
所以明国遗留的士大夫们,就像痔疮一样,死死地钉在清国的屁眼上。割了,屁眼就会流血,没法拉屎了。不割,他就一直提溜着,让你坐卧不安。
康熙想的头都大了,毫无办法,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群臣。
眼前除了曹继武之外,全是满洲人。可惜满洲人不是医生,对这块痔疮,自然是无可奈何。
康熙看了一圈,满洲大臣全都装傻充愣,他只得向曹继武行礼:“还请老师妙手回春,帮学生医治邦国。”
曹继武箭术超群,当年连中马牙枣,康熙亲点武状元,拜了箭术老师。只是母亲早死,康熙恋母,依赖佟君兰,感情上和曹继武冲突,再加上金日乐烧了紫禁城。这老师的名分,也是昨日黄花了。
此时康熙重新喊老师,可见他是真的急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康熙对曹继武不放心,一直信任满洲人。可是对于解决财政问题,满洲人全是睁眼瞎。无奈之下的恭敬,并不是真心的。
佟国纲捅了曹继武一下:“陛下都叫老师,你就别再端了!”
康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索图、明珠等人,也纷纷相劝。
端的差不多了,曹继武点了点头:“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