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 跟我走。”
五个字,一字一顿,珍而重之。
此话一出, 全场鸦雀无声。
有人立刻认出了这不是之前那个发言的姑娘吗?!
到了这个地步, 意识到躲着也没用了, 桃桃叹了口气, 干脆摘下了头上的帷帽,仰起脸与常清静对视。
孟狄张大了嘴,惊讶得好像能吞下个鸡蛋。
在仙华归璘真君面前,这小姑娘显得如此稚弱。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大胆又鲜艳, 桃红色的裙子像是春日里的绽放的桃花。
少女的脸朦胧在浅金色的阳光下, 眼睛里好像也流转着融金般的光芒。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上尤是无什么表情,常清静他却还是像被烫伤了一般,呼吸猛然一滞。
少女像是披着阳光一样耀眼,她身上凝聚着当初那些珍贵的回忆,凝聚着他们最意气风发的时光, 却反衬得他满身鲜血, 脏臭难闻。
从蜀山叛逃至今,他杀了不少人, 手上沾染了不少血, 这一路而来, 行事不可不谓极端冷酷,可在这一刻, 常清静他身上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空了。
在宁桃面前, 他感到局促, 感到窘迫, 感到无所适从,好像还是那个青涩的小道士。
在她面前,他无地自容。
在决定这么做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众人的怒骂和唾弃,这些流言蜚语也未曾伤他分毫,在亲手杀了师尊之后,他的道心比从前更为坚定。
可是在这一刻,常清静却忍不住想,宁桃会怎么看待自己。
她会不会失望。
玉真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绝望的哭喊,玉琼冷静过头的决裂,薛长老的巴掌,吕小鸿愤怒的唾弃,这些人和事在眼前一一闪现。
众叛亲离的痛,说着容易,自己亲身承受时,几乎快压得常清静喘不上气来,这种痛,无疑于剥鳞之痛,尤其对一个向来多情的道士而言。
在与玉真和玉琼决裂之后,他不自觉地去追寻宁桃的目光,不自觉地去追寻她的信任和认可。
哪怕给他一点点信任。
可是桃桃没有。
桃桃猛然回神,看着常清静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升天灵盖,全是上下的血液都冻结了。
常清静,杀了张浩清。
杀了他的师尊。
青年峻拔的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初那个小道士的风采,倘若仔细看,便能看出,青年眼里泛着的细微的红光,一瞬间,好像又弥散于这洞庭这桃花湖光间了。
这股气息,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常清静身上第一次出现这股气息的时候,她死在了他手上,而现在他又入了魔,看这幅模样,明显是入魔已深。
桃桃不自觉一步两步,步步往后退:“我不和你走。”
常清静神情不变:“和我走。”
“我不和你走。”桃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虽然只与张掌教有短短几面之缘,但也知道张掌教对于常清静而言意义非凡,他是常清静的授业恩师,简直是把常清静当自己的亲孙子看。
结果现在却告诉她,常清静杀了他?
“蹭”地一声,仿佛有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头升起,烧得桃桃喉口干涩,身上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了,蔓延在心底的只剩下了一片失望。
桃桃眼睛有些酸涩。
在这一刻,当初那个小道士好像真正地死了,死在了她心里。
她能理解他被苏甜甜欺骗了感情,能理解他入魔之后神智全无错杀了她,这一切都是出自于她对当初那个正直热血的小道士残存的感情。
可现在,没人逼迫他,是他自己杀了张浩清,同时也亲手杀了他自己。
常清静不置可否:“你我曾是旧友,你与我走,顾念昔年情谊,我能保你一命。”
不,不是这样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常清静动了动唇,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徒劳地叫嚣。
不是这样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桃桃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和你走,常清静,我的态度从我离开蜀山起,你应该就知道了。”
“你就和我的确曾经是朋友,但现在,就让它到此为止吧。”
一瞬间,一切好像都安静了。
“你若不与我走,”常清静停顿了很久,才缓缓道,”罚罪司定会像对付楚昊苍那般,利用你对付我,与我走,我能保护你不受伤害。”
人群骚动起来:
—— “呸!!常清静你休想血口喷人!”
——“你疯了!你当真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下作吗!”
“够了。”谢溅雪突然道。
他不知何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将桃桃扯到了自己身后,挡在了她面前,看向了常清静,“常道友,够了。”
谢溅雪道:“我不知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罚罪司也并非你想象中这般下作。”
谢溅雪一向温和,此刻神情却有点儿难看:“你若真将桃桃当朋友,便不该当众逼迫她,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你可知晓你如今的声名出现在这儿,对桃桃说这些话,将会对她日后造成多大的困扰?”
众人的怒骂声在此刻一一远去,桃桃心平气和地一直等到谢溅雪说完了,这才又稍微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你走吧,我不和你走,我和你之间都结束了。”
桃桃站在谢溅雪身后,抬眼看他,她的神情平静。
谢溅雪呈保护的姿态,咳嗽了几声,又伸出手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
常清静身形微动,他此行的目的,本来便是与宁桃当众决裂,抛出“罚罪司利用宁桃”这句话,先发制人,逼得罚罪司不敢也不能再利用宁桃。
明明目的已经达成,然而在真正与宁桃决裂的这一刻,却恍若有一股尖锐的疼痛猛然袭来。
谢溅雪在她身边保护着他。
常清静想,比起他,宁桃她更愿意相信谢溅雪。
常清静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滋味,却觉得自己如今实在有点儿滑稽和可笑。做了这一切,最终是感动自己,到头来,唱的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宁桃之于他而言,是不同的。不同于苏甜甜,不同于薛素,不同于吕小鸿,不同于玉真和玉琼。
他没有朋友了。
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他必须用上些力气,才能握紧手中的剑,毕竟离开白鹭洲书院后,他还需要依靠手中的剑杀出重围。
他辜负了宁桃的信任,又有什么立场再强求她的信任。这时所有的痴缠,好像都变成了不识抬举,他或许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讨好,若无其事地继续痴缠,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再次打晕她带走,哪怕举动无疑会将宁桃架在火炉上烤。
哪怕心魔呼之欲出,哪怕他有个声音在耳畔疯狂诱惑。
“你还愣着干什么?!你不是想带她走吗!”
“那就带她回去啊!把她关起来,关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接触的地方!你也知道的,你这是在保护她而已!你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到凤陵的伤害!”
常清静缓缓地收紧了手指,哪怕内心的欲望已经几乎扭曲地滔天而起,哪怕手指关节都捏得微微泛白,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般地微微颔首,说了句:“好。”
说完这句话,常清静这才又转身朝向了那跌坐在广场前的女人。
女人在他的威压下抖如筛糠。
常清静淡淡地抛出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西洲馆玉娘,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望你好自为之。”
随后便化光离开。
眼前光华渐渐散去。
众人还停留在一时的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化光离去,虽然愤慨不平,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来。
至于宁桃,虽然众人窥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桃桃连在意这个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吧看吧,桃桃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已经决裂啦,也没啥好看的。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视线,桃桃一抬眼,就对上了殷德海复杂的目光。
对上殷德海的视线,桃桃努力打起精神,缓缓露出个灿烂又鬼畜的笑容。
果然看到殷德海浑身一震,露出个像是被雷劈了般一言难尽的表情。
洞庭、明理和松柏其余三家书院的长老、学生之辈面色俱都五彩缤纷。
至于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则还沉浸在竟然见到了那位仙华归璘真君的激动之中。
“我没看错吧!真君在我们书院阶前留下了三道剑意!!”
“诶,你激动个啥啊!还叫什么真君呢?这如今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哈哈哈我不管!你们看洞庭他们的脸色,洞庭他们不畅快我就畅快。”
“那女人正是西洲馆过来砸场子的?”
“能不是吗?常清静都说了,他骗我们做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