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卷起门帘一角,带来难言的寂静。
屋内随着容祈几句冷冰冰的话陷入沉默。
容宓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安抚地拍了拍容祈的手背:“大夫马上就来了,你昨日没吃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容祈依旧脸色阴郁,沉下脸不说话,他的碗筷是特别定制的,连着饭菜都会格外靠近他的位置。
“怎么,阿姐问都不能问了?”容宓柳眉扬起,凤眼一瞪,尽显泼辣。
宁汝姗见人的眉毛死死皱着,薄唇紧抿,脸色青白,一看便是精神不太好。
他面容有些病弱,眉宇时常皱着,难掩心中厉色,令人望而却退,难以靠近的暴戾模样。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之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容祈自然能感受到身边之人克制又谨慎的目光,眉心紧压,忍着莫名涌上来的不悦情绪。
——她在看他的眼睛?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让他心中升起无法克制的暴戾之气,可翻滚的情绪最终还是被强大的自制所克制,这才没有发作出来。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再一次开口,只是淡淡地把话题落在宁汝姗身上,言语间不悦冷漠:“把她带来做什么?”
宁汝姗闻言,僵硬挺直腰背,嘴角笑容微微收敛,最后只能把目光落在容祈握筷子的苍白手指上。
迎面而来的厌恶不加掩饰,几乎像一把重锤压在她心头。
容宓没见过宁汝姗时,对她印象极差,此刻见了,心中的偏见开始不受控制地消融,一面是不忍她如此尴尬,一面又是怕容祈太过失礼,便咳嗦一声,替她解释道:“路上遇到了,我带来的。”
她着重最后几个字,示意容祈不要太过分。
容祈垂首,抿唇不说话,眉心一直皱着,最后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头疼又犯了?”容宓担忧问道,“不如现在就让程大夫先来看看。”
容祈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掐进额头,指甲泛着白意,只是低头不说话。
宁汝姗连忙抬眸看他,见他唇色发白,眉心紧皱,脸色阴郁带煞,心中的难过被一扫而空,面露担忧之色。
“不用了。”容祈冷冷拒绝着。
“你昨日药就没喝,现在还不想看大夫。”容宓的筷子啪嗒一声敲在桌子上,怒声质问着,“我不在临安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是这样糟践自己。”
哪怕此刻脑海如刀搅翻滚,疼痛难忍,但容祈面色依旧是极为冷淡克制,只能看出脸上因疼而带出的苍白之色。
“不去。”他再一次冷冷拒绝,握着嘴角边缘的手泛出白意。
“不去也得去,冬青……”
刺啦一声。
椅子被粗鲁地推开。
容祈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准备离开。
“等等,我会……”
容祈一愣,空洞阴郁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说话的人。
眸中明明黯淡无光,却又好似还未出鞘的锐利长锋,能在眨眼间取人性命。
宁汝姗没多想就抓住离去任的手,却被那双异常冰冷的手吓得一个哆嗦,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冰的手,好像在冬日握了个冰块,她下意识地握紧这双手。
容祈下颚瞬间紧绷,脸色阴沉地看着宁汝姗。
宁汝姗被瞪的头皮发麻,莫名觉得手背火辣辣的疼,突然惊醒自己干了什么时候,脸颊泛上红晕,正打算松手时,只觉得身形一晃,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力猝不及防地推了一下,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只见他咬牙切齿地一挥手,直接把宁汝姗的手甩开。
容宓一惊,站了起来。
“滚开。”他牙关紧咬,扶着桌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眉宇暴虐。
“你做什么!”容宓惊得站了起来,扶起摔倒的人,大声怒斥道。
宁汝姗脸颊滚烫,恨不得当场寻条缝钻进去,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一时间脸上都不知该露出如何神情,只能紧紧抓住扶玉的手,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容祈孤零零地站着,消瘦的手背上崩出青筋,紧抿着唇,面色惨白,睫毛轻垂,阖上眼不说话。
他其实有些过分消瘦,每当身形紧绷时,那种骨骼嶙峋的感觉便格外明显。
宁汝姗不由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蟾宫折桂,策马扬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骄傲肆意,温润如玉,临安城那日的鲜花悉数都落在那条街上,而她当时不过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打马而过的状元郎,意气风发,少年才俊。
可眼前这般模样的人再也找不到当时一丝一毫的模样。
她那颗羞愤难堪的心倏地刺痛起来。
“是不是又不舒服。”容宓原本还有些生气他又开始无端生气,可见他模样不对,又立马上前,犹豫片刻这才轻轻搭上她的小臂。
“我是阿姐啊。”她低声说道。
手掌感知下的小臂上肌肉紧绷发硬,他微微侧‘注视’看向容宓,那双无声暗淡的眼睛迷茫着红血丝,如蛛网版细密缠绕,好似一颗蛹一样把他死死纠缠着,连着呼吸都要被遏制住。
他明明已经是个眼盲之人,可此刻又能感觉到他近乎冷漠残酷的目光。
冰冷刺骨。
但是很快,手掌下紧张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
“昨天没睡好,我先回去休息了。”他伸手推开容宓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汝姗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余光落在她身上,手心被刮擦的皮肉越发抽搐疼痛,让她不由紧握手掌,这才没露出异样。
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如此不愉快。
她一时不知道是沮丧还是伤心,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来。
容宓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扭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宁汝姗,长叹一口气,讪讪地为容祈打着圆场:“他身子不舒服时总是有些暴躁,你摔伤了没,大夫等会就来了,不如等会去看看。”
宁汝姗抬眸,那双温柔的眸子微微下垂,摇了摇头:“不碍事,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你吃饭了吗?不如一起吃点。”容宓岔开话题,“这些都是容祈爱吃的,你看你会吃吗?要是吃不下就让厨房再送几道菜来。”
宁汝姗心思郁结地坐会椅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突然抿唇笑了笑:“世子喜欢吃甜的。”
一桌子满满当当的甜菜。
容宓笑了笑:“不吃辣,不吃苦,不吃酸,不吃咸,生冷不吃,脏腑不吃,腌酿不吃,当然不好吃的也不吃。”
宁汝姗听着便不由笑了起来,略带打趣的话,好似她们讨论的人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有些人好似天生就能博得人好感,只需笑一笑,这天地间便都是她的缱绻柔色。宁汝姗显然便是其中一人。
容宓虽然看不上她外室出生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此刻对她柔和了几分脸色。
“大夫等会还会去看世子吗?”宁汝姗犹豫片刻后问道,她怕容宓多想,又立马解释道,“我母亲常年头疼,所以我自小跟着府中的大夫学了一点按摩的手法,对于缓解头疼很有效果。”
容宓眼睛一亮。
“是府上的张大夫?”
宁汝姗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讶,但还是点点头:“正是。”
“听说张大夫对毒很有研究,对针灸按摩也格外有心得。”她脸上不掩喜色,兴冲冲地问着。
宁汝姗听着她的话,皱了皱眉,小声说道:“大娘子是不是认错人了,不曾听闻张大夫擅长解毒,但针灸按摩确实厉害。”
容宓脸上的笑敛了下来,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张大夫可是鹤发童颜,但脸上有一道疤,自额头划到眼角。”
宁汝姗疑窦地点点头。
她一拍手:“那就对了。”
“妙手回春冷心肠,在世阎王脸上疤。”容宓脸色大喜,激动地握着宁汝姗的手,“不知能否请张大夫入府给容祈看病。”
宁汝姗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抿了抿唇,片刻之后才说道:“能帮到世子,我自然十分愿意,只是……”
她瞧着容宓逐渐消失的笑脸,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张大夫已经不出府了。”
容宓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宁汝姗顿觉不安,只是无措地低眉沉默着。
“算了,早就听说张春脾气古怪,能让他破例的只要韩相一人。”容宓揉了揉额头,把心中骤然涌起的无限希望压了下去。
宁汝姗对着她歉意地笑着,失落地低下头。
容宓虽然泼辣,但不是随意迁怒的人。
她自诩看人无数,也能看出宁汝姗并非故意拿捏的人,再者张春的怪脾气也是世人皆知,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随意使唤的,是以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她看着宁汝姗脸上还未收敛干净的难过,心中莫名一软,不由话锋一转又说道:“虽然容祈这娇气包不爱看大夫,但大夫还是要看的,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宁汝姗有些犹豫,她当然想去,可手心的刺疼还在发作,之前已经惹人不快了,现在过去只怕火上浇油。
“他就是这个脾气。”容宓看出她的为难,很快又补充说道,“不过你若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宁汝姗沉默片刻,突然很想反驳着她不是这样,世子也是很温柔的人,可很快又沉默下来,因为她蓦地想起容祈刚才的模样。
原来那个跟她说‘往前走不要回头’的少年被狠狠打落尘埃。
五年前的冬天,他满身是血,浑身是伤地被护送回临安城,瞎了一双眼,坏了一双腿,从温润如玉的状元郎成了阴郁暴戾的世子爷。
她心中的那道光在那日临安漫天大雨中逐渐熄灭。
可若是见过辉煌,又怎堪落寞。
他明明应该是活在阳光下的人啊。
她鸦黑睫毛微微颤动,紧接着抬眸展眉一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
“去的。”
她坚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