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容祈突如其来的计划打乱了宁汝姗的布置,宁汝姗不得不为了给东边那扇接连两院的门让路,把原本打算搭在东边墙垣边上的秋千换个位置。
扶玉问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毕竟是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千秋,舍不得不要,只好犹豫说道:“要不搭在葡萄架子边上。”
葡萄架子安置在影壁后面的院子里,占地不小,就连要进出房门都要经过这个架子,眼下葡萄藤绿蔓成荫,细小的卷顺风垂落,空荡寂寥的院子顿时多了点人气。
原本葡萄架子东边都已经铺了花田,前天都被铲了,为贯穿两边的青石板和置景的假山让路,为此也给东边后面的位置留下一点空地。
院子本就不大,这个变故让花田和千秋都已经放不下了。
“不如把竹林砍掉一点。”扶玉见人闷闷不乐,“这样就可以把花田和秋千都放进去了。”
宁汝姗看了好几眼竹林,最后又摇摇头:“算了,把千秋放在靠近台阶下水缸的位置吧,不要花田了,水缸那边种点盆荷吧。”
水缸的位置已经很靠近主院屋檐了,荡起来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世子怎么好端端要打通两个院子啊。”扶玉事情吩咐下去后,扶着宁汝姗回了屋子,小声问道。
宁汝姗扫了一眼东边墙上快要打通的圆形拱门,一墙之隔,对面院子安静得连鸟雀都不愿踏足,越发显得冷清。
世子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连带着前几日一起帮忙的冬青也不见了影子。
“打通过道是之前大娘子建议过的,这事也有可能是大娘子主办的,世子……未必同意。”
她看着那个快要竣工的门洞,长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一直接近不了世子,世子也发现不了姑娘的好。”扶玉也跟着长叹一口气,狠狠说道,“世子的脾气当真差,姑娘每日去送药,竟然心狠到一次门也不开。”
“送药本来就不是要世子喝的。”宁汝姗拿着笔在纸上画画,洁白的纸张上,院子的布局简单又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扶玉不解地睁大眼睛。
“给大娘子看的,你也说我接近不了世子,我总要找个突破口。”她的笔犹豫很久,这才在一处画了一个千秋的样子。
简单的千秋跃然纸上。
“你不觉得大娘子最近对我的态度都好多了吗?”她满意的放下笔,抬眸,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扶玉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吃惊地捂嘴笑了起来。
“也是,有了大娘子为姑娘说话,世子那边也不是问题。”
“那要不要把枕头放回去。”她扫了眼内外屋的屏风,突然羞怯问道。
世子一直不曾踏入这个院子,扶玉怕姑娘看了伤心,索性就把枕头也撤了一个。
宁汝姗小脸一红,仔细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算了,世子不会来的。”
扶玉失落地应了一声。
“等会你让人把我们这边的台阶拆了吧。”
扶玉一愣。
“我看府中大都是地方都是没有台阶的,这间院子应该是被匆匆忙忙收拾起来的,既然都要开始收拾了,还是跟着府中步调才是,总要做得好看一些。”宁如姗见状解释着,“你去把容叔叫来。”
扶玉点点头:“姑娘说得对。”
“容家也太安静了。”扶玉给人磨着墨,小声说道,“我看昨日又发卖了一批人,我们院中几个粗实丫鬟都被赶走了,姑娘不要补人进来吗?”
宁如姗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秀白的指尖闲闲地落在页脚。
“我回门那天,容叔不是已经处置了几个丫鬟小厮吗?怎么又开始发卖了?”
扶玉为难地摇摇头:“容家好生奇怪,丫鬟小厮都不能随意说话,也不能随意走动,我……”
她欲言又止:“至今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宁如姗安抚地笑着:“不碍事,我们初来乍到,不着急。”
扶玉越发不好意思。
“那你知道那日的丫鬟里有我们的院子吗?”白嫩纤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边角页,漫不经心地随口问着。
“有一个扫地的丫鬟,说是和小厮私通,还倒卖了府中的东西。”扶玉说着,“听玉覃说,大娘子在的时候,容家管得很严,然后世子高中状元后,越发严格,直到……出事后,府中一下子打发了很多人,世子接手后,管制变得极为奇怪。”
“如今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家生子了,奴籍都在容府。”
宁汝姗绕着书页的手一顿。
“我早就听闻,容府管制一直都奇奇怪怪,极为严苛,动不动就是发卖鞭打。”扶玉叹气。
“还不是因为府中没个女主人。”西苑静安院中,容宓揉了揉脑袋,推开手中的账本,“一共牵出十一个有贰心的人,容叔都处置了,又牵扯了五个不明不白的,我索性一并打发出去了。”
她一说起这个话就颇为头疼:“一下子少了近二十人,临安靠谱人牙子的手中也一下子拿不出调/教好的人,估计要我们自己教了。”
容祈沉默地坐着,肩上的厚重的白狐大氅压在消瘦的肩上,好似被沉重的披风压得脸色苍白,可细细看去,他依旧脊背挺直,羽睫下垂,不动声色。
“来我这边当木偶的吗。”容宓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府中到底管不管,容叔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直仰仗他。”
容宓自己说着也忍不住叹气,可一看到他惨白的脸颊,心里又忍不住心酸:“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你在临安要注意身体,管家的脾气也比我清楚,你既然选择蛰伏就该弯下腰来。”
一直不曾说话的容祈神色有了微微波动,眉峰一动,却是说道:“他来信了?”
容宓嘴角紧抿,不愿多说。
容祈感觉到屋内沉默的气氛,眉心狠狠皱起,声音微冷,黯淡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愤怒中颤抖。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自喉咙里挤了出来,尖锐憎恶。
“别管我的事情。”容宓啧了一声,不悦说道,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而且……”
“是因为我怀孕了。”
容祈整个人僵坐着,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露出一点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好似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层纸,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滴就能被横穿而过。
“我嫁给他,与你无关。”容宓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他也不曾威胁过我,是我自愿的。”
她不愿重提此事,伸手握住他垂落在一侧的手,冰冷而僵硬。
“宁汝姗你也查过了,没什么异样,这半月我看她也不想心机深沉之辈,府中到底缺一个女主人。”
她细细摩挲着容祈的手指,那双曾经挥舞过长/枪的手指如今羸弱而嶙峋,指腹的硬茧因为不在习武而开始软化,可细细摸去,里面依旧是还未完全被逼退的硬度。
容祈垂眸,那双眼无神而落寞,最终被长长的睫羽所掩盖。他总是孤独地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好似被隔绝在这个喧闹的人间,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五年前的变故让容府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容祈就是樊笼中遍体鳞伤的困兽,容家图腾上的荆棘成了一道道置人于死地的绳索,把人死死缠住,让他无法挣脱。
“你为什么相信她?”容祈半低着头,沙哑地开口问道。
容宓歪着头,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好生奇怪的感觉,我还未见过她时,只觉得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可后来见到了,却又觉得亲切,总觉得好似见过这样的人,可又想不起来。”
容祈听得直皱眉。
“我也不知道像谁了,有点模糊的记忆,但那个记忆不坏。”
“能让我感觉不坏的记忆,那一定是好事。”
她笑了笑,其实容家自老侯爷战死后就开始衰败了,母亲思念成疾,没多久抛下五岁的容祈走了,她当时不过十三,却又要一手撑起容家,心酸苦楚,人情冷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容家那点短暂的辉煌不过是在容祈十五岁高中状元名扬天下,可耀眼的灿烂不过是烟花下的火光,转瞬即逝,第三次北伐大燕大败,三十万大军无一生还,只剩下被主帅亲兵送回来的容祈。
原本蟾宫折桂,人人夸赞的容家二郎君成了大燕人心中的一道抹不去的血色污点。
她为了解除当时容家困境,不得不嫁给应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
“而且她的眼睛有光。”她心思起伏巨大,可面上不过是话锋一转,继续笑说着,“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
“她如果愿意对你好,我自然也愿意对她好。”
她看着容祈,见他下意识露出排斥不悦的冰冷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罢了,算你还知道打通院子。”她拍了拍容祈的手背,把他的手放在账本上,“喏,这些都是基本的账务,让冬青带回去给人看着,重要的账本继续给容叔看着,什么时候你自己能放下心来,自己亲手交给她。”
容祈枯如白骨的手指微微弯曲,僵直地在封面上留下一点痕迹。
“你该走出来了,二郎。”
容宓的手坚定有力地握住他手心,一向泼辣明艳的眉眼露出一点哀泣之色。
“大娘子,夫人送来药了。” 门口,容叔手底下的来义端着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口。
“怎么不是夫人自己送来。”容宓惊讶地问着。
之前十来天都是宁汝姗亲自送的药,虽然一次也没叩开容祈院子的门。
不会是被吓退了吧。
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扫了一眼冷漠的容祈,示意春桃把人放进来。
来义把药放在座子上,复又恭敬回道:“夫人打算把院子的台阶都敲了,正在和容叔商量要不要顺手一起做个坡台,便委了小人送来。”
坡台是为了给轮椅上下方便。
容祈发出一声低沉不耐的声音。
“那就先不做?”来义一个激灵,小声说着。
容宓噗呲一声笑起来,安抚拍了拍他的手,扭头跟来义吩咐道:“叫容叔好好办这事,你个没眼力见的,怎么拿这些事情烦我家娇娇。”
来义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像个泥面团子。
“不要叫这个名字。”容祈收回手,沉沉说着。
“行,不叫。”她好声好气地说着,“来吧药吃了,乖。”
容祈牙关紧咬,一脸抗拒。
“院子可是你自己要打通的,难道不是自己想清楚了。”容宓挑了挑眉,点了点他的手背,懒懒散散地拖长声音。
“那可是你的枕边人,到底是好是坏,你这个态度可探不清,难道不该稍微收敛下你的态度,然后步步深入靠近,最后一点点拨开她的真心嘛。”
不过是一句正儿八经的话,可到了容宓嘴里却偏偏带了点旖旎暧昧的口气,连带着从她嘴里吐出的几个字都觉得不甚正经,尤其是那手指自他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手腕处,缓慢又富有节奏,果不其然,容祈的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子同样柔嫩馨香的触感,入春日杨柳,冬日细枝,让他莫名觉得有些躁。
容宓长相极为明艳大气,一旦压低嗓子,那点矜持傲气的嗓音顿时带上一点艳色缱绻的滋味,临安贵女常有的矜贵骄傲在此刻平添几分媚意。
“你该好好吃药,看看她的。”容宓点到为止,在他情绪临界点来回横跳了一会,这才恢复正常语气,歪着头嘲笑道,“可比那个宁姝好看多了。”
容祈不悦地皱起眉来。
“啧,脸色摆给谁看,那个宁姝我可不喜欢。”容宓呲笑一声,“你这辈子就是眼神不太好,选的人,一个两个都不咋样。罢了,这药喝不喝随便你,我困了,要休息了。”
她顺手把账本也推到容祈手边,懒懒散散地起身,准备离开。
“你这次回来……”容祈收回手,微微侧首,看着一侧的人,“真的不留下来吗?”
容宓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像面前之人还是未出阁时那个在膝下撒娇的小孩子,看着他,连一点苛责都不舍得露出来,只好无奈说道:“那是我的事,娇娇。”
她在容祈沉下脸时,果断收回手,给了颗糖,安抚道:“现在是在说你的事呢。”
“我把药喝了,你可以留下来吗?”太过苍白的脸颊让他黑色的睫羽都在脸上格外显眼。
容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虚弱的弟弟,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这个萧索的身形完全笼盖住。
“不行。”
“你十五那年心高气傲不听我劝,非要拿下那状元,我早就与你说了,那是你的事。”
“你同年出征北伐,我不愿,你坚持,我妥协时也说了那是你的事。”
“我出嫁那年,你不愿治病,我告诉你,若一定要做那摊烂泥那也是你的事。”
“现在,我还是要告诉你,喝不喝药,要不要治眼睛,那也是你的事。”
容宓不笑的时候,那双飞扬艳丽的眼眸像一把上扬的刀,眼波流转就能把人剐得带下一片带血的肉。
“二郎,你该站起来了。”
“韩相当年的遗志……你忘了吗。”
容祈定坐在椅子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比着外面的白梅还要白上三分,他直挺挺地坐着,就像是行将朽木的枯树,也许下一刻就会凋谢倒去,可有坚强地把着扶手,让他不至于一头栽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听着容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毫不留情,不会回头。
屋内安静极了。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连着桌上的香炉都开始不再冒烟,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终于动了一下,最后他的手在桌子上摩挲着,碰到还有余温的香炉,瞬间烫红了手背,被新账本还带着锋利的书页划到,手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直到碰到那碗早已凉透的药。
那只僵化的手指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攀上这口小碗,指尖微不可闻地在颤抖。
“喝了。”
容宓不带一丝笑意,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直到听到门口春桃的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肚子。
“喝了?”
东跨院中,宁汝姗惊讶地看着那口被送回来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