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祈身上还背负着毅勇侯世子的头衔,又加上这桩婚事是官家赐婚,因此一个月后,容祈要带宁汝姗入宫谢恩。
容宓虽身子不爽利,但今日还是坚持送两人上马车。
“入宫后只要跟着容祈就行,独自一人入后宫拜见皇后时也不用紧张,娘娘是个谨慎的人,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会太多刁难。”容宓再一次跟宁汝姗嘱咐着。
宁汝姗换了身青罗绣大袖翟衣,头戴七株制式的花钗冠,冠有两博鬓,鬓角又贴着细红玉翘头金凤,嫩白耳垂挂着观音水滴红宝石,当真是金银珠翠插满,髻挽巫山一段云,出落得格外精致贵气。
“真漂亮。”容宓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扫了眼沉稳不动的马车帘子,故意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瞧这小脸,可比满临安的各家贵女都好看呢。”
宁汝姗露齿一笑,眉眼弯弯,精致的眼尾微微下垂,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只是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容宓对着宁汝姗眨眨眼,低声骂了句:“无趣。”
扶玉扶人上了马车,容祈早已端坐正中,眉目冷清,对着刚才的动静充耳不闻。
冬青对着大娘子拱了拱手,驾车离开。
容宓笑眯眯地看着远去的马车,对着春桃笑说道:“不对劲,娇娇竟然今天没敲车……怎么了?”
她看着春桃脸色不对,艳丽浓稠的眉眼微微睁大,歪头,不解问道,却见春桃直接跪在地上。
“大郎君。”
紧接着,一双冰冷冰白的手落在她腰间,瞬间收紧,让她向后跌去,直到撞到一人怀中。
一股浓重带着苦涩的的药味扑面而来。
“抓到你了。”
那声音虚弱却又带着一点渗人的笑意,贴着她的耳朵飘过。
容宓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浅长浓密的睫毛终于下垂,最后只能冷漠地看着地面的青石板。
“你怎么来临安了?”她伸手要推开腰间的手,却激得身后之人力道加重。
“想你了啊。”他说的缠绵悱恻,可那只手把她的手禁锢在腰间,冷冰又不带一丝感情。
容宓盯着那截毫无血色的指尖,突然笑了一声,柔声说道:“你住哪,我带你过去。”
“在驿馆,怕你弟弟看了我生气,你看我都避开他了。”宴清冰冷的唇落在她鬓角,低沉的嗓音中点出一点讨好之色,“别生气了好不好。”
“世子昨夜没睡好?”马车离开明光街后驶入大街,宁汝姗见人脸色不好,担忧问道。
容祈沉默着摇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对着她几次搭话都不理睬。
宁汝姗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他了,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只好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清晨的临安热闹喧盛,人来人往,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回穿梭之人皆是满脸笑意。
——“娇娇,娇娇,等等我啊,我错了别不理我。”
街上不知是哪位不知轻重的少年郎大声喊着,快步朝着前面的人跑过去,羞得前面走路的小娘子掩面快走。
宁汝姗忍不住探头去看那个粉衣少女,身形轻盈,浑身恼怒,活脱脱一个娇气小娘子,心神一动,不由扫了一眼容祈,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叫娇娇的都很娇气啊。
这一笑,刚才的郁闷心情瞬间消失不见,可又怕被容祈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小名,只好忍着笑,嘴角压着帕子,转移注意看去其他事情。
那声音动静不小,容祈自然也听到了,连着外面善意的哄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只是心跳加快一下,可不曾想,下一秒就感受到宁汝姗那个一扫而过的视线,不由浑身发紧。
那声笑不就是在嘲笑他嘛。
他忍不住咬牙,再仔细听去,又见马车内没什么动静,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还在背着他偷笑。
这么一想,那种不对劲的难受就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宁汝姗。”他最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嗯?怎么了?”
宁汝姗正看着一只小猫在台阶上伸懒腰,年幼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下,痴痴的看着它,小猫的尾巴娇滴滴地缠着人手腕,看得正入神时听人喊她,这才把目光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软软地应了一声。
这声音?
容祈皱眉,突然扭头‘盯’着她看。
宁汝姗被他突然狠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面前的容祈一脸严肃,眉眼都是紧绷着的,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不由摸了摸脸,也不知从哪冒出一点心虚:“世子?”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一切的古怪都是因为半炷香前的事情,还是因为自己无意的一声笑。
容祈见她声音终于正常了,一边愤恨自己竟然看不见面前之人的模样,一边又恼怒阿姐的嘴,最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宁汝姗一头雾水,索性皇宫也快到了,这才忙着收敛心情,开始担忧入宫的事情。
“我有点紧张。”下马车前,宁汝姗对扶着她下车的冬青小声说道。
她自小就很少出门,更别说皇宫,宁姝好歹还跟着吃了几场宫宴,她便是连皇宫大门在哪都不知道。
此刻,看到巍峨宫门,红墙绿瓦,心中的紧张忍不住冒了出来。
一侧的容祈冷静下来也发现刚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可又拉不下脸来缓和气氛,此刻听到她说话,以为是跟自己说的,这才故作矜持地说道:“等会跟在我身边,不用害怕。”
他顿了一下,口气难得柔和下来。
宁汝姗没想到他会开口安慰自己,平白多了点受宠若惊。
冬青脸色大喜,忙不迭咽下嘴里安慰的话,喜气洋洋说道:“世子说得对,夫人不用担心,到时候站在世子的左手边即可。”
今日容祈入宫没有坐轮椅,也没有带拐杖,乍一看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的步子要比别人慢,却也比别人更坚定。
毅勇侯位是三品侯,若不是容家接连丧父丧母,紧接着连容祈自己都差点折戬蠡州博野,他也算是五陵少年中的头一等郎君。
容家当年倾全族之力一力护送高宗南下,子弟损伤十之八/九,到最后只留下嫡系一支,如今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只留下容家两姐弟,姐姐远嫁,弟弟瞎眼,谁不叹一声可惜。
官家对此格外怜惜,对容家也总以包容为主,哪怕容祈得罪了不少人又或是有人公报私仇,假公济私,可他还是按下折子,诸多维护。
今日出门接他的人是官家身边的大黄门,安定。
“世子这边请。”安定远远见了人就主动迎了出来,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一点尊敬,“官家怜爱,特赏了轿子,世子上轿吧。”
宁汝姗抬眸偷偷看了一眼面前说话的人。
安定。
官家身边两大红人,一为曹相,一为他。
他长得极为高大,面白无须,脸颊圆润如面团,说话的时候,嘴角的笑都没下去,看上去格外好说话,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眼底格外冷,哪怕是笑着也没染山一点笑意。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见安定恰到好处地扭头去看世子一侧低眉顺眼的新夫人。
这一看,他不由愣在原处。
宁汝姗偷看别人被抓颇为不好意思,对着他点头致歉,却见他还看着自己发呆,不由睁大眼睛,小声喊了句:“中贵人。”
“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他倏地回神,面不改色地对着她点点头,“官家也备了轿子,世子,世子夫人这边请。”
小黄门愣了一会,这才哎了一声,指挥着不远处的抬脚小子抬着两架轿子停在三人面前。
容祈上轿的时候,突然出声说道:“阿姗,过来。”
隔壁扶着安定手的宁汝姗扭头去看容祈。
“那是中贵人的轿辇。”
宁汝姗一愣,眼睛微微睁大,蓦然多了点局促。
安定反应极快,立马说道:“奴才得官家怜惜这才赐了轿,夫人尊贵,自然要上轿,奴才走路即可。”
“过来。”容祈听着声响,目光精准地落在宁汝姗身上。
安定是谁。
官家身边的大红人,曹忠看了他都要弯腰。宁汝姗自然不会真信了他的话,连忙缩回手,小心说道:“岂敢劳烦中贵人,我走路……”
“与我同坐。”容祈伸手,态度坚定,“过来。”
宁汝姗虽然不知道容祈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的,但还是对着安定屈膝福了福身子,低声告辞。
安定盯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侧开身子,眉眼低垂。
“不敢。”
宁汝姗转身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背后升起一阵汗毛。
——那个安定为什么一直在看她。
直到走到容祈身边,她这才故作轻松地接过小黄门的动作:“我扶世子上去。”
轿子不大,坐了两个人难免有些拥促,胳膊对着胳膊,大腿抵着大腿,衣摆交缠在一起,容祈身上的雪松的香味,凑近了格外好闻,宁汝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鼓中剧烈跳动。
世子真好看。
她盯着那人的侧脸,忍不住想着。
容祈不知在想什么,半响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对她的视线视而不见。
“离安定远点。”下轿前,容祈借机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宁汝姗连连点头,又发现容祈看不见,这才悄悄伸手勾了勾他手指。
容祈手指一僵,忍着要抽回来的冲动,反手握住她的手,把人一起带出轿子。
安定比他们早一些落脚,视线从两人交缠的手上一闪而过,脸上笑脸盈盈说道:“袁相也快议事结束了,请世子在此稍等片刻。”
容祈沉默寡言地点头。
没一会儿,就听到大门咯吱一声响起,宁汝姗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紫衣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长得颇为儒雅,面白美须。
“袁相爷。”安定上前行礼。
袁忠避开他的礼,直接伸手把人扶起,笑说着:“不敢。”
“毅勇世子。”他目光落在台阶下的两人身上,未语先笑,“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
袁忠,大燕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富贵。
宁汝姗连忙低头行礼。
“袁相。”容祈不冷不淡地抱拳。
“世子看上去情况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袁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眼波微闪,“世子的腿,好了?”
容祈大方地伸手握住宁汝姗的手,矜持点头:“多亏内人照顾。”
一侧的宁汝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来。
倒也有点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模样。
袁忠这才把视线施施然落在她身上,只这一看不由咦了一声。
“你是宁家第几个女儿。”他问道。
“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妾身乃是第三女。”
袁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眸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过:“我怎从未见过你。”
“妾身自幼体弱,甚少出门。”
袁忠还未说话,就看到安定自殿内走出,不偏不倚地打断了袁忠要说出口的话,笑脸盈盈说道:“官家有请世子、世子妃入殿。”
容祈向前坐了一步,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正好挡在两人中间,让袁忠的目光不得不从宁汝姗身上移开。
“失陪。”他冷淡地说着。
宁汝姗松了一口气,后背不知不觉中湿了一片,她盯着容祈衣袖上近在咫尺的花纹,刚才顺着鼻尖一闪而过,如高山雪松,清冽镇定。
袁忠惊醒,笑着后退一步,彬彬有礼说道:“是我打扰了,请。”
容祈拉着宁汝姗的手朝着大殿走去,他走了几步停在台阶下,眉心微微皱起。
“小心,有台阶。”宁汝姗就在此刻及时靠近他,伸手,小心握住吹垂在一侧的手,柔声说道,“有三级,高度没有我手掌大。”
她把自己的手掌合在他的手心。
细白修长,温热绵软,像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