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甄贤站在一面墙的画架前,才想上前追问他把他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忽然却听见院外又传来木门“吱呀”之声。
张思远下意识循声看去,一眼便望见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穿一身烟色暗绣的直身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窄长的木匣子,神色肃穆地走进来,猛瞧见他和甄贤,明显大吃了一惊。
张思远也是大吃一惊。
方才听甄贤说已另使人去请胡敬诚,他本以为当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亲信卫军之类,万万没有想到胡都堂竟会孤身一人到来。
这书斋所在极为偏僻,内中更是清冷,若非张思远信得过甄贤其人,只怕要觉得十分诡谲,疑心有诈,连门也不肯轻易进。
而胡敬诚的模样瞧着分明是一无所知被“诱骗”来的。
以胡都堂谨小慎微,这位甄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得他就这样孤身前来赴约?
张思远不由再次惊诧转脸看向甄贤。
而这一刻胡敬诚心中的震惊比之张思远只多不少。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前没有召见他,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前送到他府邸的一卷画。
画卷是封在匣子里送来的,其上所描绘的,是他老家的乡邻宗亲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间与陆澜——确切说,是当时陆澜身后的织造局、司礼监宦官们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其中有一人,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无论如何也摘不开洗不脱,是他的长子。
画卷之长,挂起来足有一人之高。
胡敬诚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
他隐约觉得这是“大限将至”。
三年前圣上用靖王殿下肃清东南,杀了卢世全、甘庭玉和杭宁远三人后如惊雷乍收,人人都道皇帝陛下保的还是陈世钦,可胡都堂心里清清楚楚,圣上真正在保的,是他胡敬诚。
他在浙直这些年,纵然自己不贪,打着他的名目贪了的却也绝不会少,他管着也没有用,也根本管不了。
如若继续追查下去,陈世钦定然头一个将他彻底拉下水。这是皇帝陛下所不乐见的。圣上还要留他在浙直,当时为了与靖王殿下保驾护航。
可圣上三年前没有治他的罪,不代表今时今日或有朝一日就永不会动他。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时,没有与他有任何交代,仿佛刻意回避。
紧接着,这样一卷画卷便不请自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画人指明要他今时今日独自来这书斋一见。
是东厂以此相挟?
或是圣上另有旨意?
情势太过吊诡,胡敬诚思前想后,还是独自来了。
然而他却看见张思远和甄贤同在这书斋之中。
第一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
并不是因为张思远,而是因为甄贤。
张思远是圣上放在江南的一只手,打从一开始,就是张公公奉密旨南下来查织造局,才就此戳破了这隐痛多年的脓疮。张思远出现在此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甄贤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更是被圣上赐死的罪臣之后。
论及“派系”,胡敬诚是曹阁老的学生,与甄贤的祖父和父亲虽曾有过公事往来,但并无深交,对甄家这个唯一尚存的幼子更是既无了解,也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东南战后,也不曾多打过几回照面。
甄贤之于胡都堂,只是一个传言。
但甄贤是“靖王殿下的人”,这一点,胡敬诚还是知道的。
胡敬诚也曾有所揣测,猜想靖王殿下待这个幼时挚友着实不同,甚至,这位甄公子多半也是真有些能耐的,否则以靖王殿下之志向,断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但甄贤既不是圣上的近臣阁员,也不是靖王的王府属官,值此微妙时刻,出现在这书斋之中,还是与张思远一道,就多少显得突兀不合时宜了。
尤其视线相接一刻,张思远眼中明显现出了惊奇之色。
胡敬诚立刻判断,张思远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所以,张思远也与他一样,是这棋局之上一枚尚未勘破迷雾的棋子。
而将他与张思远同时约来此地的,多半是甄贤。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甄公子既然现身,难道是靖王殿下的授意?
可那些陆氏的账目,靖王殿下怎么会知晓?
那画卷又从何处来?
这黑白纵横之后的布局人,究竟是谁?
胡敬诚并不知道甄贤曾经翻阅藏有陆氏账册的画卷,也不像张思远身在君王近侧深谙许多隐秘,自然窥不破其中关键,只觉得此事奇怪无比。
但胡都堂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封疆大吏,两省总督的乌纱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只见他盯住甄贤看了片刻,便从容开口问道:“找胡某来的可是甄公子?”不卑不亢姿态,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甄贤微微一笑,应道:“是,也不是。”
他请胡张二人入座,亲手奉上茶水。
但胡敬诚却不肯受。
他只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往案上一放,沉声又问一句:“公子是以什么身份送这画卷给胡某?”
这一句追问所包含的威慑,比之前一句就严重得多了,压力悄然弥涨。
“胡都堂——”张思远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稍稍打个圆场。
他是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敢直接将胡敬诚“诓”过来。毕竟是在任的浙直总督,万一冲撞起来,总是不好,对靖王殿下也不利。他也不知甄贤是什么打算,只是眼前情势实在叫他难免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