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贤给胡敬诚送去的那卷画卷当然不是当年霁园中的原品,而是小贤依着记忆复制的。
一想到甄贤为了那画卷接连熬了几宿,熬得脸都青了,嘉斐便止不住得心疼,低声抱怨一句,“画了好几天就‘便宜’了胡敬诚。”
他原也不是故意说给甄贤听的。
但甄贤当然还是听见了。
任谁忽然被那种催命符一样的东西找上门,都不会欣然以为得了“便宜”罢,也就是靖王殿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甄贤不禁失笑,“殿下放心吧。我若是胡都堂,今儿回去第一件事也要烧了。”
按理,张思远与胡敬诚已前后脚走了,他们也该尽快离开才好。甄贤一时不太猜得透嘉斐究竟在琢磨什么,为何要耽搁在此,发些散碎而无甚意义的牢骚,也顾不得细细揣摩,就催着嘉斐快走。
但嘉斐仍旧看着那些架上的卷轴,眸光闪烁不定。
“你说陆澜的那些画卷……当真都烧没了么?”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出这么一句。
甄贤人都已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句,不由肩头轻颤,当即站下脚步。
第118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4)
陆澜那隐含账册的画卷,据说是全都在火海之中化作飞灰了。司礼监没有找到。靖王府也没有找到。至于皇帝陛下,甄贤私心猜测,皇帝大概真的没有派人去找,也并不希望他们找到。
当日面圣时,皇帝曾对他说过五个字——留给后来人。
所谓“后来人”,甄贤觉着,圣上的心思当还是靖王殿下。
可若是靖王殿下无法顺利返回北京,余下一切也都是空谈了。
甄贤不禁担忧,深怕嘉斐在此时忽然琢磨起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便又拧眉拽住他。
“人如今还漂在海上呢,不然殿下找他回来问问?”
“那还是让他继续漂着罢。”嘉斐撇撇嘴,当即如是应。
小贤这一句反问里已见了薄怒嗔怨,再多说下去,怕是真要恼了。
也怪他有失分寸,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提起陆澜。
小贤心里始终对陆澜有愧,并不仅仅是“愧对”,而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了他的底线,深刻地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靖王殿下觉得,他固然可以尽力,却很难保证同样的事情永不再发生。
小贤太容易为旁人悲欢而共情,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看见更远的前方,却也注定使他近乎自虐的心苦。
许多时候,嘉斐甚至会忍不住希望,这个人可以再庸俗一点,自私一点,只要好好看着他,看着自己,看着仅属于他们彼此的小小温情与热烈,就足够了。
然而心底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清醒明白。
他心悦之人,心里装的,眼里看的,永远有更广大的天地,他强拗不来,也不该勉强。
倘若一天,小贤的心里当真已不能再有他的位置,不能再向着他,他大概……除了坦然放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虽然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万一不幸真到了那种地步,非闹得一地狼藉不可,纵然不出人命,也是两败俱伤……
“我扮车夫真的不行啊?不然还是扮个锦衣卫啥的吧。”
嘉斐心思已不知纠结了几多绕,面上始终浅浅笑着,轻巧将话题带开。
甄贤只能浅浅蹙眉,无奈看着他,“圣上并不是要缉拿胡都堂,也未派锦衣卫南下,殿下请不要让大家为难。”
“那我扮个什么好呢……”嘉斐笑眯眯摸了摸下巴。
殿下大约是在故意逗他,否则他都已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了,为什么殿下还偏要说这样的话。
靖王殿下近来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仿佛很好懂,又仿佛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甄贤忽然有些怀念从前,彼此的念头都还很简单的时候,专注只想着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见不着面,也立刻能通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要做什么。
就好像在北疆关外默契击退巴图猛克的鞑靼铁骑时那样。
为何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每天就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心上却反而总好像蒙了一团迷雾一般……
“殿下,甄贤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多读几本闲书也没有别的长才——”
甄贤骤然竟有些委屈,忍不住长声叹息。
嘉斐连忙哄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甄贤根本不听,反而愈发皱起眉,兀自说下去:
“我也是可以为殿下谋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必殿下反过来小心翼翼哄着我,护着我。否则殿下留我在身边做什么呢?”
那可不一定,我就算现在立刻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什么人也不让见,什么风浪都避开,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下意识,嘉斐就默默腹诽一句。
但这种话再借靖王殿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真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竭力板起脸。
“你要为我谋事,就先答应我爱惜自己,不要再傻到自己去扛刀子,无论为谁也不行。否则我就还得这么缠着你,你嫌我烦也没用。”
甄贤仍浑然无觉地反驳,皱着眉,满眼忧色。
“殿下的心意我当然懂得,可是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