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哥八剌心焦万分,忍不住又用力抓了他一把,愈发压低嗓音道:“你别犯傻!”
“我不是犯傻。”嘉绶缓慢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有机会安静握住这双手的时刻,惯于执马鞭弯弓弦的手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棉软滑腻,却另有柔韧,忽然让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但他竭力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深深望住她。
“陈世钦把我看死了。如果我逃走,他立刻就会察觉得,一定全城戒严搜查,那样的话……二哥要进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唇角隐约有一丝苦笑,语声低哑,但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困惑与无助。
“七郎,你……”苏哥八剌一阵语塞。
眼前的少年已然变了,再也不是当初蜷缩在羊圈瞪着清澈眼眸瑟瑟发抖的那个孩子。
他原来都已猜到了,猜到了这一天或早或晚的到来,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他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依恋与期望。正如他的兄长因为担忧他的安危而宁愿放弃先手克敌的良机。
当父亲已然做出取舍,这一对兄弟却依旧决定彼此照应互相倚信,决不轻言放弃。
苏哥八剌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她从前从不相信,以尔虞我诈著称的汉人皇族之间还能保留这样的情义与血性。而今她亲眼看见了。
但这只是眼下。
将来呢?
当靖王殿下顺利归朝以后呢?
彼时,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另一个必成众矢之的,纵然不是你死我活,也很难不为人言所裹挟。
她倒并不担心嘉绶。
嘉绶始终是硬不起心肠的。但靖王嘉斐又如何呢?
待到那时候,嘉绶一心维护的兄长,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优先顾虑他的生死?
尤其,当靖王嘉斐真正成为新的君主时……
“我不是个孩子了。甄先生说得对,我是父皇的儿子,圣朝的皇子,我也能做我该做的事。”
嘉绶仍细细诉说。
苏哥八剌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用力反抓住他手腕。
“你可都想清楚了,假如你二哥成了储君,就算他不愿意杀死你这个‘假储君’,他身边的那些臣子也会逼着他动手的。”
嘉绶猛然怔了一瞬,似并没有细想过这问题。
但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闪动在这夜晚的重重帷帐之中,错觉如天幕星辰。
他沉默了一会儿,展眉无辜地冲她笑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二哥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刹那,苏哥八剌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涨得她好一阵头晕眼热。
她忽然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思念这个少年。
那样单纯美好的笑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
“好,那我陪你留下。”
她倾身捧起他的脸,将薄汗微湿的额头与他的紧紧相抵,低声用蒙语一字字起誓:
“我是大蒙古可汗的妹妹,草原上的苏哥八剌别吉,而你是我选择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嘉绶浑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怔怔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犹豫良久,缓缓环起双臂,将她回抱在怀里。
第121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3)
胡敬诚久有头风之疾,后来到了东南,又在战事受阻和官场倾轧的重重压力之下,染上了常年胃痛的毛病,故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缺不了大夫。
于是胡敬诚便代问了为他诊病多年的老医师,说自己有两个老家来的宗亲子侄,有心学一些医学药理,能否在返京路上跟在近侧做个短期学徒,看看资质。
不料老医师怎么也不答应,指着靖王殿下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煞气,不似医者,反倒是对甄贤满意地很,问了几次愿不愿意往后就跟着自己做个入室弟子,悬壶济世。
“有煞气”这三个字,自样算不上什么好评价。老医师并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望便十分敏锐地察觉了表象之下的差异。只是这差异于靖王殿下而言,虽然可以接受,但总有些不痛快。
最终是胡敬诚反复说了几次,老医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并与胡都堂约定,这一路直到顺天府边界为止,再往前便无法同行了。
甄贤总觉得,其实这位老人已隐约察觉了许多,所以才不愿与他们一同入京。
但他所没有想到的是入京以前临别之时,老医者固执地撇开众人,将他拽到一旁避人处问他:“你的眼睛里,有救人的善念,却没有杀人的戾气,前面不是你的去处,为何不愿跟我走?”
甄贤震惊许久才能回神,不由苦笑。
“我答应了一个人,此生不会再丢下他一走了之了。”
老医者却似早有预料。
“天地之大,救人的路有千百条,你偏偏选最难的走。”他喟然叹息一声,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药方递给甄贤,“你的旧伤没有养好,我这有一副方子,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名贵的药材,你姑且拿去吃着,往后切忌受寒劳累。”
甄贤接过药方,看见老人孤身背着一只药篓撑着一把锄头拂袖飘然而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萧瑟。
再往前走不就,到了北京城门口,远远便望见城门前张贴的净街告示,还有悬挂示众的尸首。黄龙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