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全是人,他也不敢出声多言,就用手势向胡敬诚解释对策,而后便下意识把收回来的手按在了身边靖王殿下的手背上。
嘉斐始终神色沉敛,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固执地再一次反过来将那只企图安抚自己的手握紧在掌心里。如同争抢临危时涌身上前的那一步。
胡敬诚了然点头,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家仆将车窗推开一寸窄缝,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大人何事?”
胡敬诚附耳向那仆从说了些什么,言罢还特意将车外众人扫视一圈,才重又关上车窗。
家仆得了主人命令,转回身恭恭敬敬拱手,“都堂大人染疾日久,又连日赶路,身体实在沉重,就这么面圣恐怕冲撞了圣驾,还是先行至驿馆更衣,再随几位上差入禁为妥。”
方才车窗中露出脸来的的确是仍未卸任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无疑。
那锦衣卫千户与东厂役长各自思索一瞬,几乎同时有了动作。两路人马角力似的把胡敬诚一辆车围在中间,眼不错珠得盯着,唯恐被对方抢走。
封疆大吏还京,城内早已戒严,一路平安无事,除却马蹄与车轴声响,寂静宛如死城。
到驿馆途中,胡敬诚又敲窗叫停了一次车马,说要寻一家药铺,抓些应急药材。
但城内所有的药铺都早早关了门,加之近来京中风声鹤唳,百姓但凡听见东厂或锦衣卫的名号都唯恐避之不及,一时半会儿竟连一家有人应门的药铺也找不到。
但若此时强行破门去“抢”,只怕就要把事情闹大了。
眼看时间愈耽搁愈久,那东厂役长脸上的焦虑之色也愈发明显起来。
督主交代的事,倘若出了纰漏,必是死路一条。
而胡敬诚又还是两省总督,既然病重待医,且还赶着要入禁面圣,抓一点药材应急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尤其这胡大人万一在他的手上犯了什么疾症,他这条小命只怕便逃不脱了。
那役长心里起急,忍不住揪住手下的番子催骂,埋怨他们无能,连个有人开门的药铺子也找不到,就把人全赶出去找医馆去了,只自己一个仍然留在胡敬诚的车马跟前守着。
那一路锦衣卫见状便也都下了马,就在车前守着,按着腰间绣春刀,一点多余的动静也没有。
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一个番役气喘吁吁赶回来,说往东过去有一家医馆开了门,可以抓药。
那役长一心只想赶紧事了交差,闻讯便催着让那小番子带路。
到了医馆,他便让那番子拿了胡敬诚车里递出来的药方进去抓药。
不料小番役进了医馆没多久又出来了,说医馆老板讲这药方里“藜芦”和“丹参”是十八反,“乌头”和“半夏”也是十八反,随便抓了万一吃出人命要吃官司的,一定要写这方子的人进去当面说清楚才给抓。
那东厂役长也不甚明白这些药材名字和反不反的,只听说还要折腾,就不怎么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站在胡敬诚车外,盯着车门推开,才看见低头钻出车厢的人头顶上的方巾一角,忽然就被身边的锦衣卫往后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站稳已经被人挡得死死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骤然有些紧张起来,急忙想再往跟前挤。
那锦衣卫千户却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意有所指地笑了一声。
“这位公公,陈督主交代的,是让您把‘胡都堂’平安护送到驿馆。咱们办差的,再要紧也不过办好上头交代的,其余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那位小公公跟着进去就是了,您何必亲自劳动呢。”
那东厂役长陡然一惊,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奈何孤立无援,也做不得别的。好在他着实看见胡敬诚本人还在车里。倘若他跟着进了医馆,这几个锦衣卫就把胡大人“抢”走了,岂非坏事?如是一想,他也只能拼命伸长脖子从远处望着,直看见进了医馆的两个人不一会儿又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仍然上了胡敬诚的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锦衣卫之于东厂便如同是狗一般,被驱使欺压得惯了,说东厂内官们心里全然不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那是不可能的。恰是如此,这些宦官们才愈发死心塌地为陈世钦效命,只盼着陈督主在位一日,便能保他们呼风唤雨一日。但陈督主本人却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这东厂役长其实并不惧怕别的,只是怕这几个莫名其妙来出头搅局的锦衣卫借机陷害他以为报复。听了那锦衣卫千户的话,愈发恨不得赶紧将烫手山芋赶紧甩出去事了,便急忙忙把自己的人都收拢回来,叮嘱了一番不许多嘴生事,就继续往驿馆赶去。
到得驿馆时,陈世钦已久候多时了,又见胡敬诚的车马前后还跟着一路他事先并未听说的锦衣卫,面色便愈发不善。
那役长察言观色,忙不迭上前表个忠心,也不敢瞒哄,老老实实把前后据悉都说了,又怕见罪于督主,说到抓药那一节,便竭力自陈:“都是因为胡大人着实病得厉害,孙子实在怕得很,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只怕对祖宗爷爷不利……”
他虽然自称“孙子”,满口把陈世钦称作“祖宗爷爷”,陈世钦却完全不把他当作“子孙”看待的模样,根本没有耐心听他点头哈腰得废话,十分厌烦地一挥手便将他撵开去,而后亲自上前,换了一张笑脸,一边请胡敬诚下车,一边就先手推开车门。
车内也没有别人,只有胡敬诚坐在软座上,身边一个年轻药师捧着药碗,仔仔细细服侍他喝药。
一旁还有个瘦高个子的药童学徒,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罐下的文火,听见车门被打开了都连头也没抬一下,待胡敬诚发话要下车,才小心翼翼捧着药罐和小炉先钻出车厢去,恭敬在一旁站好,仿佛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及他手中的这一罐汤药来得重要。
紧随其后,胡敬诚也在那药师的掺扶下下了车,少不了笑脸寒暄,说些无甚意义的场面话,又说连为自己问诊多年的大夫不肯再跟着自己,此次面圣恐怕命运难料,恳请陈公公在御前美言几句云云……真真是一副谦卑模样。
那锦衣卫千户很快便上前来,催促胡敬诚快些更衣准备,不要让皇帝陛下久等,而后又转面向陈世钦行了一礼,问:“圣上要即刻召见胡大人。陈公公特意在此等候,是否要与胡大人一同面圣?”
皇帝忽然将胡敬诚召回京城,且要即刻面见,甚至还为此派来了锦衣卫。陈世钦纵然仍心有疑虑,却也无法拒绝,只能在这一路锦衣卫的“护送”下,与胡敬诚一道进宫见皇帝去了。
第124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6)
陈世钦会亲自在馆驿等候,甚至会指使东厂番役以“护送”为名行“监押”之实,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胡敬诚会在途中要求寻找医馆抓药,而一直在暗处跟随的玉青则会伺机配合,引开东厂番子们的注意力,助靖王殿下脱身。
只要不被陈世钦抓住实证,偌大京城,要藏下两个人,说难是难,说易也极容易。
四殿下当初为暂且安置苏哥八剌而命童前和玉青办下的那处宅院是最好的选择。这宅子远离闹市地处幽静,乍看毫不起眼,实则是靖王府的别院,常年有王府家人看守,寻常人等不敢搅扰。
而这样一处小院于生性多疑的陈世钦而言却是灯下黑。陈世钦多半猜想不到,暗中潜回京城的靖王殿下还敢大喇喇呆在靖王府的别院中。即便有所怀疑,这三年中,王府留守北京的属官家人也早已做足了对策。
那毕竟是靖王府的地方。只要到了这宅院,殿下便算是暂且安全了。
甄贤所未预料到的,除了东厂番役们在单独面对胡敬诚这个两省总督时所表现出的侵略性,便只有那一路于紧要时刻出现的锦衣卫。
但忽然入局的锦衣卫,与其后孤身折返的东厂番役,依然步步将他们引向了戒严时唯一开门的医馆。
一切仍是早有安排。
甄贤心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绰绰的答案。
所以当他与嘉斐在医馆中和等候接应的玉青会合,换了衣衫,从后院侧门悄然离去,扮作巡街的京卫避开四处游走的东厂番役,终于来到这并不起眼的僻静别院,然后在院中看见那个一眼可辨的身影时,甄贤丝毫也没有觉得惊诧,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三年不见的四殿下嘉钰。